题记:风定落花深 ,茜纱窗外梧桐影。长记细雨双燕,一闪灯期花信。蜀锦沉香凤头钗,莫把奈情何。意凭含羞半遮面 ,欲将心事付重烟。    清康熙五年,济宁府    子正时分,打更梆子响过。乌漆墨黑的天找不到一颗布散的星辰,只有凛凛的北风呜呜啸着,打旋似的扫起一片尘土往近处几排单檐九脊顶式的院落中卷去。    寂静的院落黑透一片,院外肃着带刀的戈什哈①,想必是某位大员的便邸。正屋燃着灯烛,窗纱上透着踅来踅去的人影,“你可别不识抬举!如今舒穆禄氏被抄了家,一介罪籍之女,往好了说流放宁古塔去做女奴!你要跟我使性子蔫嗵劲儿,说难听点——给你卖窑子里当官妓!”    这官员着茶青色福寿云纹圆领右衽袍服,圆脸横肉挤出好多棱来,叫人看着腻得慌,“你可别怪我,谁叫你阿玛得罪了鳌中堂!当然......你也别指望纳兰家来人救你,那府上的人可都贼骨溜滑,好事儿恨不得全沾边儿,遇着坏菜的事儿早撒丫子不知上哪渗去了!”脑满肠肥的人走起路来,一笃一笃地,显着份量着实不轻;又兼着那衣服被绷得紧实,摩挲似的乱沙沙叫人听了心里直硌应,“爷是瞧得上你,乖乖儿的应了将来给你穿金戴银。好不好再给爷生些孩珠子,说不准我一高兴把你扶了正,还好多着呢。”搓搓手,摘掉雪梅嘴里的帕子,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    迄小雪梅就被老家儿视若掌珠,如今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她唬得浑身乱哆嗦,好一股气流堵在嗓子眼儿,连喊都喊不出来了。她在家时曾见过眼前这位名叫富灵阿的官员,旗在镶黄,是遏必隆的外戚子侄。都说在官场谋事总要有倾盖之交的好友,可阿玛为人清廉耿直,难免得罪些奸邪谄媚之徒,而她做梦也没想到当年从她口中亲热热叫着的富额其②,原来是个两面三刀的主,害家里沦落至此,有他一半儿的缘故。    她自知逃不过去,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早殁的额娘,还有抄家时一口气呕死的阿玛。她早年在家爱琢磨易经玄学,结果给自己批了四柱竟唬得不行,她是时末生人‘先克母、后克父,心中孤独为人良善,祖业飘零少小离家,先苦后甘终得安稳,百福齐臻’。老家儿都殁了还提哪门子百福齐臻啊!末末了儿想想自己实在太悲惨,也罢!豁出去了!若不能全身而退,好歹身子是洁净的,绝不能被这腌臜东西糟蹋!下了狠心磨磨牙,逮着他的胳膊就是一口。    那富灵阿应了疼,搡得她老远,抬着胳膊忙捂伤口,低头一看,胳膊上咬出极深的牙印子,愣是翻着红肉白皮儿沁出血来。这下子富灵阿可着了恼,头上鼓着青筋满眼赤红,举起手来便要掴她。正在此时,突然有把白晃晃的大刀片子横在了他的脖颈子上,“别动!富大人,你想全须全尾的活命,就放了这姑娘。”    富灵阿想回头瞅瞅来人是谁,不想被那人板着后脊梁不能动弹,于是冷冷的刀刃子全无情面的在他脖颈子上嚯落出血口子来,富灵阿觉着自个儿浑身凉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别介呀!好汉爷!您留我条贱命,将来好报答一二的。您说吧,咱要银子有银子,要美女有美女......您就是全要了,我也绝不言语一声!但只求能给个活命的机会。”    那好汉冷哼一声,“屎壳郎腌臜货!要你臭银子何用!这姑娘我挺稀罕,别的什么银子之类一概不要,全留给你办后事得了!”    富灵阿心下打卦,贼不拉轰的东西真够搓火儿,这妮子可是他心尖尖儿上的,想都想了好几年呐,将将儿就要得手凭啥让给他!吞声忍气道:“好汉爷,这您走眼了不是?她哪算得什么,我府上还有比她更俊的。您瞧这么着,我叫人给您带来?”    富灵阿话音刚落,只见那好汉不由一二,上去便给他个大耳帖子,“你废什么话!紧着歇了吧!”胳膊肘一塠,把富灵阿砸昏了过去。    雪梅成了惊弓之鸟,身子都吓软了,强撑着伸手想抓炕垫子往里爬,那好汉面上露出怜悯而又欣慰的模样,“姑娘,我是你叶额其。来——别怕!咱们安全了,额其带你回家。”    雪梅的眼睛哭得桃儿似的,视线早就模糊了,才眨眨眼回过头来看,“您是——叶额其?”他身着元青色暗花右衽紧身袍服,腕袖挽白并无花色,面容显着刚毅,端正清奇的着实像个汉家武师。舒穆禄氏是上三旗的皇亲贵胄,俗话说‘旗人皆行武’遂家里配得的武师也算世代习武的家族,旗族重待老仆,尽实了说——世仆最受信任,旗人老辈儿便有祖训‘跟着自己长辈的人,都是自个儿的半拉长辈。’而眼目前儿,叶武师的地位就介乎于长辈和师傅之间的位份了,乃至负责并保育着雪梅今后的一切生活。    叶武师哽噎得说不出话,只点点头将双手一展,雪梅眼里噙着泪花,奋起身来一头扎进叶武师的怀中,“叶额其你怎么才来?我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隔着窗子往外望,月色满满的投进来,走水似的皎洁了她的发,清清冷冷中面容也带了几分幽怨,叫人看着心疼。叶武师摩挲着她的头,“都怪我来得迟,叫你受了委屈。打从今儿起我一步都不离开了,好么?”雪梅听了把头深深的埋在叶武师的怀里,哭得愈发哀凄恸心。    雪梅迄小就被叶武师带着抓宽皮条子甩枕头,这是旗下孩珠子耍的玩意,不过到了会走路时,女孩儿就已经退出舞弄撒野似的游戏,这个时候女孩子就只能玩欻拐③,从而开始学习琐碎的家务,像纳靰鞡④底子、女红等。    叶武师知道她的心思,便从袖口里掏出欻拐塞给她,“哝,这是当年你还未出弥月⑤时,你阿玛给你做的,如今也权当念想了。”回过头乜了眼富灵阿,“这地介咱可呆不住。你恁么哭若把他的亲兵招来,到那时可怎么处?”雪梅抽抽噎噎的只听到这话忙捂上嘴霎时噤了声。    叶武师弯下身子,勾着食指刮她的鼻梁骨,“你身子怎样?可走得动?”    雪梅摇摇头,“这绳子勒得腿底下木木麻麻的,总有好些日子没得进食,适才又吓得我够呛,实在站不起来。”    叶武师一扭身,弓着背说:“上来,额其背着你。”    雪梅慢慢地趴了上去,叶武师负着双手一托,稳笃笃地将她从正屋里背了出去。偏巧这时候正碰上两个提着牛角泡子轮值的戈什哈,离着老远喊问:“是谁?”叶武师脚底迟登一下,见势头不妙,遂大步流星的往院墙方向奔去。    他带着雪梅有些负累,来不及跑去打开院门,就被后面的大个子戈什哈急忙抢步,持着呱唥唥响的大刀片子砍了过来。叶武师一闪身,脚下一个散绊子登时将他踢得老远。另一个戈什哈手里有锣,站得老远边喊边敲:“有贼!快来人呐!”这院内动静一大,各厢房瞬间烛火通明。    叶武师很是处之泰然,只抬抬手把大拇指与食指相扣,搁在嘴边一哨,便很快地从墙院外越出一个人来,那人手拿长把刀,大辫子缠在颈项上麻花儿似的盘出好几个层。    叶武师在他后面喊了一声,“春望,你得小心!这些人下手忒黑!”不及春望回应,便很快地与对方交上了手。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那些戈什哈都拿着短把腰刀,只见春望手疾刀快总比对方先到一尺,只用刀背儿拍晕了完事儿,并不轻易取人性命,四野之内啪啦啪啦的碰铁声又迸出许多火花来,瞅着极是揪心。    而叶武师背着雪梅顺着墙根摸到门闩,正在开门的空当,却被追过来的戈什哈一刀刺伤了胳膊,叶武师暗哼了声,不待他反应那戈什哈直奔他项上砍来,只见春望来势如风,用刀面子砰地一砸,戈什哈晕倒在地。    叶武师拉开门闩,把顶门杠就势一扔,“齐活,快颠儿!”    出了便邸,一转角便是漆黑一团的角巷,叶武师背雪梅上了马车。春望抡起鞭梢一甩,只听马蹄子落在地上‘哒哒’有声,黑暗的长巷中马车已渐远渐行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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