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朝后躲。    顾钊护着她,声音同样不低:“5-羟色胺综合征,现在我们怀疑你母亲是5-羟色胺综合征。因为你们恶意隐瞒用药史,且无人陪护,所以病情才不可控。”    沈青狠狠地踩了下顾钊,用眼神警告这位刚毕业的博士,言多必失,永远不要在病人家属面前把话说满。她清了清嗓子:“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我们也深感遗憾痛心,同样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明确死亡原因的唯一方式就是尸体解剖。如果你同意,医院可以帮你联系鉴定中心过来做解剖。”    “谁不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女人嚷了起来,“你们医医相护,我们老百姓根本就没活路!”    顾钊一个头两个大,竭尽所能解释:“那是法医,跟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系统的。”    “反正都是医生。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青没有加入争吵的行列,她根本挤不出更多的力气。她趁机拉开了死者床头柜,里头还有好几袋瘦身咖啡。咖啡的包装上没有标明成分,不过既然号称安全瘦身不节食,多半与西布曲明之类的药物扯不开关系。因为有增加心脏疾病的风险,早几年前,西布曲明就在国内禁止生产销售使用了。西布曲明有可能会引起5-羟色胺综合征,加用了杜冷.丁之后扩大该反应。患者女儿不在身旁,反应进一步加重无人察觉,直到被发现后已经来不及更多处理。这倒是能够解释患者快速恶化的病情进展。    顾钊的话似乎刺激了死者的女儿,这个叫关珊的女人开始了拼命的态势。见机不妙的田甜赶紧打电话给总值班跟保安,这才将头发已经被拽乱了的沈青给解救出来。关珊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逮着医生里头职位最高的那个不放手。不过顾钊更怀疑是因为抢救人员中沈青最瘦弱,闹事的女人这是在柿子捡软的捏。    医务科科长连哄带骗,才带走了疲惫不堪的沈青。患者家属急着要死亡原因,科长照样迫不及待地想要答案。人是怎么死的,总得有个说法。    匆匆写完的抢救病历跟抢救医嘱都被关珊强行拍照。按照规定,复印病历要走程序,可是这种情况又什么时候轮得到规定出头。沈青唯一庆幸的是17床死的突然,一大清早关珊又来不及召集更多的人手,否则自己的这条命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她掐着太阳穴进会议室,勉强打起精神开始接受院方的调查。    医务科长刚正不阿,态度严肃地追问死者诊疗的每一个过程。当顾钊说到凌晨三点半,患者因为胆绞痛要求杜.冷.丁止痛时,科长立刻斥责:“你们就是迷信杜.冷.丁,止痛根本不推荐杜.冷.丁,问题出的还少吗?用吗.啡不就没那么多毛病了!”    消化内科主任韩教授端起了茶杯,嘴巴扯了一下:“吗.啡也会引起5-羟色胺综合征。”    医务科长胡主任是普外科出身,当初韩教授还跟他一起竞争过院办的职位,多少有点儿不对付。隔行如隔山,尤其是临床分科愈发细致的今天,常见于神经内科的5-羟色胺综合征不为年过半百的胡主任所清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能够在临床业务上压对方一头,韩教授依然暗爽。只是这种轻微的愉悦并不能缓解他身为科室主任的焦灼。    全世界最希望病人病愈出院的绝对不是患者家属,而是医生。因为只有这样,医生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麻烦发生。至于留下病人好榨出更多的钱,那真是外行人想多了。仁安医院各科室走廊上加床林立,医生护士都在超负荷工作,实在不愁病源枯竭。唯一的遗憾在于医学进步远远赶不上人类对于健康的美好幻想,没治好病还死人了,搁在哪家医院哪个科室都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的事。    沈青的声音细弱,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憔悴:“我接到电话到达病房的时候,病人已经心跳骤停了。心肺复苏了二十多分钟,人有了点儿反应,大动脉搏动能够触及。联系ICU的时候,关美云的女儿到了,推开了我,又摇晃关美云的脑袋。可能当时就出现了脑疝,人又一次心跳骤停,抢救了一个半小时,能用的药能想的方法都用上了,还是没成功。”    胡主任瞪大了眼睛看她,想要说什么却似乎找不出更多的措辞,最终只皱着眉头呵斥了一句:“人在我们医院死的,胆结石,一个胆结石就能死人。你们真是嫌医院名气小,巴不得多上新闻!”    韩教授冷笑:“临床上没有胆结石感染致死的病例吗?入院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呢,说不定还有隐匿疾病没发现。再说患者隐瞒用药史,不遵医嘱,家属跑了也不跟护士打招呼,我们的医生护士有什么办法?发现的第一时间就抢救了啊!”    大内科的主任本不该来掺这趟浑水,不过医院最近搞质量检查准备升重点科室,一旦发生医疗事故必须严阵以待。他清了清嗓子,刚开场白就被韩教授抢了话:“什么叫医疗事故?没见过这么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扣得欢的。这算是哪门子的医疗事故?”    大内科主任有点儿尴尬,只得避其锋芒,催促当班护士:“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田甜的神色有点儿紧张。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结结巴巴地回答:“大概的过程,沈主任跟顾博已经说了。杜.冷.丁跟阿托品是凌晨三点半打的,打完了以后患者没说什么。当时患者女儿在,叮嘱了她要注意观察,有情况立刻找我们。她女儿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我也不知道。凌晨三点五十的时候,我去给她隔壁床量体温的时候,听到17床有响动就过去看。那时候她女儿就不在了,病人明显不对劲,说头晕想吐,话没讲完就晕过去了。我赶紧喊顾博,给她量血压测体温,血压量不到,体温有四十度。顾博通知我抽血急查,上了心电监护。人很快就不行了。”    大约是胡主任觉得从护士口中挤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倒是没有为难田甜,问完话就让她走了。田甜出门的时候,听到了胡主任还在质问当班医生:“患者入院已经打了一针杜.冷.丁,二十四小时没到,怎么又打了?”    沈青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轻柔:“昨天上午入院肌注了50mg,今天凌晨三点半打100mg,患者体型较肥胖,并没有超过用药限量。”    会议室的门合上了,田甜心神不宁地朝外头走,反复在脑海中回忆抢救场景。真要命,抢救了那么久,人还是没了。这种强烈的沮丧挫败感真让人难受。    护士站里头人来人往,繁忙的时光永远没有结束的节点。田甜经过配药室的时候,被当班的主治护师何老师喊住了。昨晚兵荒马乱,消化道出血、肝硬化腹水的收了好几个,夜班用了不少药,每天早上交班得重新核对药品。    何老师一边清点了药品,一边小声问沈青:“怎么样,到底是怎么没的?”    五十五岁的女人,既往体健,入院不过是但结石伴胆囊炎发作,查体也没大问题,居然入院当夜就没了。即使自觉没做错什么,可科室里头也是议论纷纷,毕竟不是多严重的病。    田甜摇了摇头:“沈主任怀疑是5-羟色胺综合征,真正的死亡原因只能去尸检。”她有点儿心神不宁,怀疑凌晨三点半病人牙齿上下打颤,一个劲儿喊疼喊不舒服时,就已经出现了5-羟色胺综合征。可是,当时她的反应更像是胆绞痛发作啊,也不发烧,眼球震颤什么的根本就没有。    “5-羟色胺综合征啊!用赛庚啶了没有?”消化内科的副主任孙茂才到护士站叮嘱给他的病人留床,朝配药室伸了一脑袋。    何老师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嗔怪:“孙主任你真是吓死人。”    田甜摇了摇头:“没有,人死了以后,沈主任才发现患者生前喝过瘦身咖啡的。一开始患者高热发抖还以为是感染性休克。患者症状不典型,根本没有精神状态改变、自主神经机能亢进和神经肌肉异常的临床三联征。”    “就是不够仔细。到底年轻,经验不足。杜.冷.丁单用也会引起5-羟色胺综合征的,还是考虑不够全面。病人不会照着教科书生病。”孙茂才摇了摇头,目光落到了田甜脸上,颇为惊讶地扶了下眼镜,“你还晓得临床三联征啊。”    他叮嘱完护士长,晃着脑袋上门诊去了。    何老师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嗓门道:“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他们大医生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们护士插嘴了。什么口气,我们护士就什么都不会了吗?论起三基,哪次不是我们护士考的更高。事后诸葛亮,没摊到他身上。对了,甜甜,昨晚收了有机磷中毒的?5mg规格的阿托品少了一支。”    消化内科多用的是0.5mg的阿托品解决内脏绞痛,5mg规格的是为了方便解救有机磷中毒患者,用的不多。    田甜迟钝地摇了摇头,点了点药盒里头的数目:“抢救的时候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根本就没想到这个人会没了,我都懵了。要不是沈主任坐镇,估计顾博也得彻底傻眼。沈主任真厚道,按理说她是患者心跳骤停后才过来参加抢救的。就算前头处置不当也跟她没关系,可她还帮着顾博说话。不像有的人,出了事就把所有责任往下级医生身上推。”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人家三十三岁就是副主任医师,轮得到你操心?”何老师有点儿哭笑不得,“咱们护理这一块没出岔子才是关键。你管他们怎么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扯得清。主任跟院长都器重她,你还怕她吃什么亏不成。”    主治护师的话音刚落,外头吵嚷起来。消化内科上午查房时,病房只允许一名家属陪同,所以几乎每天早上病区大门的护工都要为此跟病人家属扯皮。田甜跟何老师都没当回事,直到护士长喊出声,两人才探出脑袋张望。    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个剃着平头的男人拽着护士长的衣领大吼:“人呢?你们害死了我妈还想装死?”    田甜惊惶:“又有人死了?没啊!”    躲进配药室打电话喊保安的护士匆忙解答:“17床的家属。”    田甜莫名其妙:“17床就一个女儿啊,哪来的儿子。”    护士长在护工的挺身而出相助下终于抢回了自己的衣领。田甜也得知了这位壮汉的身份,关美云的女婿。在丈母娘死后,他出现在医院了。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生前没露过脸,死后才突然出现的病人家属往往是医闹高危人群。他们会在瞬间打通任督二脉,刹那领悟逝去的亲人对他们有多么重要,无缝对接地将这份失去的悔恨发泄到接诊的医护人员身上。往往唯一能够消弭这份悔恨与心痛的,只有金钱。倒是一直陪护的家属反而更容易接受亲人的离世。    关美云的这位女婿没有辜负全体消化内科人员的警惕,花圈一字排开,迅速占领到了走道,挽联飘飘,夹杂着一众自称死者亲友的吵嚷叫骂。    护士长头疼又害怕,徒然地喊着:“有事坐下来慢慢商量,关美云的女儿是知道的,医院已经第一时间开会讨论这件事了。你们闹成这样,大家还怎么看病啊。”    “看什么病啊,杀人,这家医院杀人!你们赶紧趁着还没死,赶紧走!”壮汉气吞山河,拳头砸着护士站接诊台砰砰响。久病无聊的病人跟陪护到烦闷的家属们集体伸着脑袋,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护士长拼命打电话呼唤科室领导。韩教授去医务科开会还没回来,孙主任干脆不接电话。群龙无首之下,接受完内部调查回科室的沈青成了众矢之的。    顾钊正在跟沈青道歉,要是他请示过沈青再给关美云止痛的话,恐怕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沈青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我又不是神仙,我处理了也不保证不发生任何意外。”    顾钊还想再表表态,眼前一花,走在他前头的沈主任就消失了。他手忙脚乱地扶正了眼镜,目瞪口呆地看着沈青被个眼睛瞪得跟甲亢似的壮汉拽到了花圈旁。    关美云的女婿倒是没有认出沈青罪魁祸首的身份,只是她工作胸牌上副主任医师的头衔似乎要比护士们看上去更加有价值。早上查完房,上级医生们上门诊的上门诊,做手术的做手术去了,留下的实习生研究生规培生级别太低,压根镇不住场面。    关美云的女儿关珊伸长了脖子,激动地喊:“就是她,就是这个婊.子害死了我妈!”    仿佛钠丢进了清水,病区里霎时跟要爆炸了一样。壮汉揪着沈青的白大褂,推着她去17床边上磕头认罪,家属不发话,无论是太平间还是殡仪馆都不敢动死者的尸体。    顾钊慌忙跑过去,试图阻拦壮汉,被人推了个踉跄。他火冒三丈,脱了白大褂就要捋袖子,让护士长一把拦住:“别打,动手就说不清楚了。”    发生医疗纠纷时,医务人员被要求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早就是医院的潜规则了。为此,各大医院还设置了委屈奖,充分体现了医疗工作的服务业本质。    保安硬生生地挤进来想要充当人墙,结果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按照有关部门的标准,每二十张病床就得配备一名保安。实际上,基本上没有一家医院能够做到。一千张床位就是五十名保安,昂贵的成本谁来买单?真正能力强的又有几个人愿意当一没前途二没钱途的保安。    沈青被推得踉踉跄跄,腿上还挨了一脚,却坚持不肯下跪。家属心痛亲人离世,她能够理解。但凡事都得讲道理。死了人医生就得下跪,那是不是医生得跪着给人看病。    吵闹间,派出所的民警终于抵达混乱的现场。奈何两个人对上二十多人,实在是杯水车薪。何况警方还得遵循不可激化医患矛盾,尤其不能将矛盾转化为家属与警方乃至政府的矛盾的出警原则。在这样的乱象中,病区里又多了另一项摆设,扯着嗓子喊口号的警察。花圈与纸钱齐飞,还有人披麻戴孝地拼命哭闹。场面愈发混乱起来,外头的家属似乎等急了,拍着门板喊:“别耽误我们看病!”    守门的护工根本拦不住这些人,七七八八的又挤进来十来个青壮年。狭长的过道被围的水泄不通,来人撞上了抓着沈青的壮汉,两边眼神一对上便挥起了拳头。护士长拼命叫喊:“别打了。”,接诊台上的空白入院须知已经风飞了一地。    混乱中,顾钊看见沈青被重重地推了一下,踉跄着撞上了墙上那幅著名的医患和谐老照片。她身形单薄,个子却不矮,额头恰好磕上了那位广济医院院长梅藤更先生的脑袋。玻璃裂了,白人老先生沾了一脸的血,仿佛白雪皑皑,红梅朵朵开。    尖叫声刺痛了顾钊的鼓膜,他惊恐地看到另一个壮汉抱住了沈主任的腰,像是要把她抬起来朝地上掼。人潮汹涌,顾钊被拦在外头,拼命地朝从配药室里跑出来的田甜喊:“快救救沈主任!王八蛋,你放手!”    人潮突然裂出了一道缝隙,顾钊被后面的人推进了包围圈。他已经来不及担心自己陷入纠纷,只咬紧了牙关朝沈青身边跑。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自己瘦弱单薄还是个女人的上级医生独自面对医闹流氓。    顾钊的拳头没能落到壮汉身上。那人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一样,手一扭就卡死了顾钊的手腕,他的眼睛却还盯在沈青脸上:“你怎么样?”    “我没事。”除了鲜血模糊了视线。沈青摆摆手,“你放开他,他是我们科新来的同事。”    雷震东看了她一眼,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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