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有一片空地,长了南瓜冬瓜之类的菜蔬,一半当观赏植被一半做新鲜菜。南瓜藤是雷震东炒的,平心而论,手艺很不错。只是沈青没什么胃口,下了夜班之后嘴巴永远都发苦,何况今天她的肠胃还在翻江倒海。雷震东看了她一眼,往她碗里头夹了一筷子酸豆角炒鸡杂。沈青垂下了眼睫毛,轻声道了句谢谢。    护工素来跟他们一起吃饭,见状就是笑:“雷总真体贴沈医生,感情真好。”    沈外婆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青青选的好。”    沈青有点儿尴尬,伸手要帮外婆盛汤。雷震东拿起了汤勺:“我来吧。”    护工笑出了声:“要是再有个宝宝就更好了。”    可惜她的提议遇了冷,包括沈外婆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整个下午,沈青都消磨在疗养院当中。她询问了外婆的身体情况,查看了外婆的体检报告,又帮外婆洗了澡,里里外外忙了个遍之后,夫妻俩回到家中已是华灯初上。    其实吃过午饭后,沈青催促雷震东有事就先去忙,她自己可以打车回家。雷震东拒绝了,只说没事。可等回了家,沈青招呼他洗洗早点睡时,雷震东却坐在了书房中不出来:“我有点事情要处理一下,你自己先睡。”    丝绸睡衣贴在身上冰冰凉,沈青却耳朵涨红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堪。幸而疲惫足以让她的面容僵硬。她“嗯”一声,回房躺到了床上。疲乏无休无止,脑袋仿佛针扎了一般疼,睡眠却迟迟不至。据说全世界有百分之四十到六十的人存在不同程度的睡眠障碍,沈青不幸正属于程度严重的的那一拨。久病成医,已经完全可以坐睡眠门诊。    无论如何,她都睡不着,只能翻出最新一期的临床杂志开始看。SCI论文是医生头上的一座大山。摸着良心说,如果SCI论文不跟职称挂钩,那么估计起码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临床医生都没心情去碰它。日常工作已经够累了,病人都看不完,哪有时间精力搞科研。沈青翻开期刊,在里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消化内科副主任孙茂才,她的同事。    研读论文花费了沈青一个半小时。她眼睛干涩极了,不得不点了眼药水,中间还断断续续的闭目养神了好几次才勉强支撑着看完了文章。拿笔在文章上做标记时,她的手还沾上了签字笔的墨水。沈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手。这一次,她花了足足有一刻钟冲洗着自己的手。    门外传进拖鞋踩着地板的声响。沈青转小了水龙头,“吱嘎”的开门声响起,然后又合上。雷震东没进来,而是直接离开了卧室。重新回了书房。    沈青看着镜中黑眼圈几乎要挂到颧骨弓的自己,拧上了水龙头。    身为医生,她清楚地明白安眠药的副作用,然而人被剥夺了睡眠真的会死或者生不如死,再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她最终还是拿出了抽屉中的安眠药。    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药片拯救了她,沈青于混沌中进入了睡眠。只是药物的效果有限,她睡得并不安稳,时隔多年,她又看到了那片血海。    殷红的血浸泡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睁着大大的眼睛,头发沾到了脸上。惊慌失措的少女从她身旁跑开,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少女拼命地奔跑,她不知道少女究竟要跑向何方。慌乱中,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别怕,我在呢。”    雷震东站在房门口看着妻子,床头灯亮了一盏,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挣扎。白到透明的脸紧紧地皱着,牙齿咬到了嘴唇。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她挣扎的身体无疑显示着梦境并不美好。男人丢下了手中的烟头,脱了衣服直接上床,搂住了对方。    怀抱中的身体,渐渐安静,怀中人重新进入了酣眠。    黑暗中只剩宁静。    生物钟准时叫醒了沈青,久违的好睡眠让她甚至有种吃撑了的眩晕感,她在丈夫的怀抱中醒过来许久后,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我没想到,外婆还在怪妈妈。”    怪她没听她的话,追逐爱情,跟着爱人远走他乡,与寡母恩断义绝,最终却落到了客死他乡的下场。    “其实她们都太倔强了,谁都不肯低头。”沈青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天,总算迟钝地察觉到了丈夫的沉默,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这个你大概不感兴趣。”    “怎么想起说这些?”雷震东脸上懒懒的,看不出究竟感不感兴趣。    “不知道。”她摇摇头,“大概是碰上死人了吧。”    她起了身,去橱柜旁换衣服。睡袍褪下了一半,雷震东光.裸的胸膛从身后贴了上来,握住了她拿内衣的手,声音黏着她的耳朵:“我来。”    自然不是帮她穿衣服,不过也没脱,睡衣就挂在腰间。沈青的脸贴着橱柜,冷冷的沁凉。早上的时间太赶,沈青今天还要坐专家门诊,八点钟不开门,叫号的护士会崩溃。雷震东甚至等不及她湿润就火急火燎地挤了进去。他的性子跟他的名字一样火爆,情绪上来了总是不管不顾。    沈青的额头蹭上了橱柜的把手,一下下的,磨着尚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因为下面更难受。她疑心粘膜破了,磨蹭着火辣辣的疼痛。可她无法拒绝,冰冷与火热同在,她庆幸她还有一夜的安眠,不至于晕过去。    一直到手机闹钟响起第三遍,雷震东才释放了自己。沈青的大腿总算落到了实地,僵硬得不住颤抖。雷震东抚着她的头发转过了她的脸,看到额头上蹭开了的创口贴时,他直接撕了下来,舌头舔上去。    粗糙的舌苔磨砺着刚长出嫩肉的伤口,沈青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着,裸.露的皮肤上泛起了粟米样的小疙瘩,在早晨的凉意中瑟瑟发抖。    掌心一阵酥麻,雷震东卡住了她的肩膀,似笑非笑:“怎么,嫌我脏?”    沈青抬起了眼睛,脸上带着点儿无奈:“唾液的杀菌效果极其有限。”    她转过头,弯腰想去拿医药箱。雷震东收紧了胳膊,卡住了她的后颈,吻了上去:“这不用杀菌吧。”    他的吻跟他的人一样,攻城掠地永远存在感压迫性十足。沈青甚至有种窒息的错觉。手机闹铃不知疲倦地发着出门前的催促,雷震东终于松开了沈青的身体。衣衫凌乱的女人看着他,掩着领口微微叹了口气:“昨天,我给那个死掉的病人做了人工呼吸。”    雷震东变了脸色,立刻转身进了卫生间。哗啦啦的水流声中,沈青听到了大声咳嗽倾吐的声音。她平静地动了动唇角,对着镜子消毒伤口,怕额发污染,她最终还是又贴了创口贴。    雷震东总疑心妻子嘲笑自己,去医院一路上她似乎都在偷笑。等到十字路口时,雷震东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笑什么?”    下面还有些难受,尤其车子颠簸时,她都忍不住想要抬起脚。沈青侧过了脑袋,看着窗外的车流微笑:“解决城市交通负担的必杀技是限号。说限了就限,谁也不敢吱一声。要是门诊急诊限号,病人能砸了医院大楼。”    雷震东摇头:“那不一样,一个是必需品一个是奢侈品。即使不开车,他们也能打车或者坐地铁公交车或者骑车什么的。”    “社区卫生院也没关门啊。”沈青自嘲地笑了,“旱的旱死涝得涝死,感冒发烧都要往三甲教学医院挤,基层医院闲得打苍蝇。”    她低下头看朋友圈,昨天凌晨发生的事情已经上了网,字字泣血声泪俱下,完全体现了职业人的职业素养,相当具有蛊惑性。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医院天然带着原罪。    雷震东的视力极佳,扫一眼就看到了妻子手机上的内容,皱着眉头道:“看这个干什么,不用理会这种人。以为进了医院就是进了保险箱。手机摔了?我给你换个新的吧。”    沈青摇摇头,靠着座椅喃喃自语:“换作我也不会甘心,毕竟胆结石即使合并感染通常情况下也不是多大的病。怪只怪5-羟色胺综合征临床表现太不明显了。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准有并发症胰腺炎,但是检查结果不像啊,要是她女儿肯尸检就好了。”    “别想了,有几个肯尸检的?”雷震东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摸了摸下沈青的脑袋,“这事我跟你们卢院长提了,卢院长也说你的处理没问题。”    前面堵车了,雷震东打着方向盘见缝插针也挤不过去。沈青看着手机时间无可奈何:“你停路边吧,我过去坐地铁。”    雷震东斜眼看她,语气不快:“这会儿着急了?那你早上还招我。”    沈青懒得跟这人瞎掰扯,直接推门下车。雷震东伸出脖子喊:“上来,这会儿你能挤上地铁?大热的天,走死你。”    有多少人能真的实现双休?礼拜六的早上,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劳动者都奔波在工作的路上。沈青却跟没听见一样,继续朝前走。堵车的原因找到了,有人在倒在了一辆黑色雷克萨斯前头,车主正满脸崩溃地拼命强调:“我没撞她啊,我真没撞她。我车子没碰到她。”    满头银发的老太仰头倒在地上,交警还没到,人人退避三舍,生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彭宇。沈青跑过去的时候,还有人好心喊了一句:“别赖上你了。”    沈青也害怕,却不能真见死不救。她喊雷震东打120,又叫他帮忙录视频。雷克萨斯的车主倒是扯了一嗓子:“120我打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老太太的大动脉已经摸不到搏动,自主呼吸也消失了。沈青只能硬着头皮跪在马路牙子上给她做心肺复苏。倘若保险起见,她应当将人搬到旁边人行道上去。可是她现在不敢肯定老太肯定没伤到脊柱,实在没胆子轻举妄动。好在交警赶到了,设了警告标志,隔离出了安全地带,杜绝了沈青被过路车撞飞的隐患。    六月天早上七点半的太阳完全能烤干人,豆大的汗珠沾满了沈青的脸,她整个人跟泡在了桑拿房里头一样。中途雷震东帮她换了一次手,胸外按压平均每两分钟就得换一次人手,否则委实难以保证按压力道。饶是夫妻接力,等到120到的时候,沈青还是差点儿虚脱瘫在了地上。    120的急救医生轮转时跟过沈青,见状赶紧喊担架员帮忙拿了袋葡萄糖过来救急。沈青摆摆手,在雷震东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在边上看除颤效果。老太的上半身在除颤仪下抖动了两回,终于在第三次除颤时获得了成功。    周围人发出一阵欢呼声,个个与有荣焉。善良普遍存在,只是做善事的成本太高,大家才望而却步罢了。雷克萨斯的车主递还了手机给雷震东,半是赞赏半是羡慕:“您妻子是医生啊,果然厉害。放心,我全拍下来了,一点儿都不含糊。”    最近的三甲医院就是仁安医院,人自然往那头送。沈青跟着救护车走,方便在路上帮年轻的急救医生压阵。她好不容易才心肺复苏成功了老人,自然希望老人能够平安养好身体出院。    雷克萨斯的车主坚持自己跟这事儿没关系,交警协调了好一会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120,临上车还不忘强调一句:“我的行车记录仪开了,该谁的责任是谁的责任。”    老太脸上扣着面罩持续给氧,说话含含混混,外人根本听不清楚。    沈青没掺和两人之间的对话,只注意观察监护仪上生命体征,抽空给雷震东发了条讯息,让他把手机上刚拍的视频传给自己。    雷震东的动作很快,不仅传了视频还安慰了一句妻子:“没事,别怕碰瓷。要是她家里头耍无赖,立刻通知我。”    沈青回了个“嗯”字,又叮嘱了一句丈夫到公司就洗澡换衣服。刚才的急救,他也浑身是汗。她的手在屏幕上拉了拉,找到了自媒体应的标识。应向华以前在报社写人物专访,标准的知音体风格,专职为各路专家服务。沈青刚从美国回来加入仁安医院时,卢院长还特意让宣传科找了应向华帮忙写宣传稿。这两年传统纸媒萎缩的厉害,应向华转身搞起自媒体,公众号运营的有声有色,跟沈青的关系倒还没断。    沈青敲下了两行字,然后转了视频过去,一并发的还有五百块钱的转账。    应向华的回复相当简洁迅速:一个小时后出稿。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雷震东回复了妻子的话:晚上一起洗。    身下的座椅长出了牙齿,沈青更加如坐针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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