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山上日头足,大家伙可以回自家竹屋午歇,美美睡上一觉再去忙下午的事。  荣桀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知道青天白日颜青画可能不会好意思同他睡一起,就取了张席子铺在外间地上:“屋里太热,我平日里都是这么午歇的。”    颜青画定定看他一眼,默默点了点头,没反驳他。  等回到卧房,颜青画脱掉外袍,盖上被子躺了下来。  她现在盖的这床被子是她从山下带来的,盖着习惯又舒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一切都是暖的,她整个人飘在云彩上,甜滋滋的味道充斥鼻尖,仿佛那云是桂花糕做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一栋农家小院出现在眼前。  颜青画只觉得那景熟悉极了,可头昏脑沉,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有人喊她:“青画,青画。”  颜青画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后拽去,她猛地睁开眼,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荣桀就站在床边,忧心忡忡瞧着她。    她浑身难受极了,明明还只是早春,她却觉得又闷又热,额头都是冷汗。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瞧着脸色不太好,山上比山下冷,发寒就遭了。”荣桀倒了一杯水,很规矩地扶她坐起身,把水杯递给她。    “我不知道我在做噩梦。”颜青画这么一张口,那低哑的声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猛地灌了一大口水,才觉得好了很多。  “你下午就在家里休息,我刚才要了碗姜汤给你,趁热喝了再睡。”荣桀道。    颜青画这会儿确实觉得不太利落,她没有矫情或犹豫,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这就喝,快去忙吧。”  荣桀把碗放到床边,又体贴摆了两块手巾给她擦汗用,这才匆匆离去。  “唉。”等他走了,颜青画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昨日颠簸一整天,心里头又紧张,底子本就不太好,这么一弄就有点难受。  可她不能给荣桀添麻烦。  颜青画咬了咬下唇,把荣桀那一床被子也压到身上,密密实实包裹住自己。  她入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一定要熬过这一次。”  这一回她没做梦。    颜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全暗了下来,她出了好多汗,这会儿觉得身上很轻,一点都不难受了。  应当是发了汗好些了,她想着,艰难地推开沉甸甸的两床被子,慢慢坐起身来。  “你醒了?觉得如何?”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颜青画掀开床幔往外望去,却见荣桀正坐在桌边,脸上还带这些朦胧睡意。  月色下,他英俊的面容仿佛发着光,深邃的眼眸显露出极好看的青黛色,不若白日那般黑。  颜青画愣了一下,见他脸上都是衣服压出的印子,便知道他守了她很久。    “回来怎么也不叫醒我,”她难得絮叨一回,就要起身下床,“自己坐在那里多不得劲。”  荣桀忙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扶她起床,就差没帮她把鞋穿上了。  颜青画往里缩了缩脚,红着脸说:“我自己来,哪里能这么没用。”    荣桀也没强求,他见颜青画精气神确实好了许多,便起身点上蜡烛。  温暖的光照亮卧室,颜青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看你出了好多汗,就用小灶烧了些水,这会儿还温在下面,你可要沐浴更衣?”荣桀也跟着红了脸,只不过没叫颜青画瞧出来。    颜青画迟疑片刻:“若是麻烦便算了,我擦擦汗便是。”  荣桀摇了摇头,叫她坐在床边等,自己飞快忙活起来。  冬日里山里很冷,竹屋又怕火,这要是烧起来整个寨子都要遭殃。    一山寨的人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好方法。  白日里木柴烧完,剩下些木炭留在灶里,晚上捡出来闷进罐子里,抱着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便一点都不冷了。    不过每家的一楼还是有个小灶膛,平日里也方便村民们烧水用。  颜青画安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确认自己没什么大碍,取了一身里衣便除了卧房。    荣桀正拎着满当当的两木桶热水,往小隔间里送。  隔间里分两块,一边是通风极好的厕间,另一边就是他们平日里洗漱的地儿。  里面摆了个挺大的木盆,一开始颜青画以为是洗衣裳用的,这会儿才知道村里人是用它来沐浴的。  看了看那深度,应当能把自己洗干净。    这边已经放了两个木桶了,颜青画试了试温度,刚刚好。  荣桀又送来两桶,笑着说:“盆子我下午已经刷干净了,你今日先凑活用,该日我再做个新的给你。”    在叶向北上山之前,他们寨子里其实一两个月洗一次澡也是有的,都是单身的汉子,没几个知道干净。  不过叶向北说:“多洗澡不容易生病。”他们才在农闲时偶尔洗洗,竟觉得很不错。    颜青画冲他点点头,笑得很温柔:“不用打大木盆,你回头做两个小的给我吧。还得做一个单独用来洗衣裳的。”  “行,这两日我就做!”荣桀满口答应下来,又取了蜡烛和炭盆放到一边,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就坐在外面,若是不妥你就招呼我。”  颜青画起初没觉得什么,直到她坐到木盆里,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流淌,一张俊俏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为了叫自己没那么尴尬,她便开口问:“你给我讲讲你家里事吧。”  这两日过得太忙碌了些,两个人还没怎么有时间聊聊自己,许多事都不太清楚。  荣桀其实也没多想,他一门心思怕颜青画病了,正担心她一个人摔在里面再受伤。    只听了她的话,便也徐徐开口:“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爹以前是个屠户,家里在怀远县上有个肉铺,一家子也算富足。”  他声音很好听,把那段过往在寂静夜夜里娓娓道来,叫颜青画也跟着静下心来。    “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娘又有了身子,只是那会儿世道就不太好过。家里生意不好,我爹收不上猪,百姓们也着实吃不起猪肉,便只得把铺子挂出去租了。”  “索性家里还有些根底,到我娘生下我妹妹时都还好过。我那时候也算是半大小子,我爹便让我留在家里照顾我娘和我妹妹,自己出去做工赚钱。”    那大概是天盛八年,也是一个寒冷的春日,颜青画一直记得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什么,她紧紧攥着手,沉默地擦洗头发。  “其实那些年县里更乱一些,我爹当时想把铺子卖了,带我们一家回小店村住,结果还没来得及走成,我娘和我妹妹就没了。”    他声音很平静,仿佛那段过去都只是过去,只颜青画听在心里,没由来一阵心慌。  那一年,她哥哥也没了。    只是这般年月家家户户都不容易,不幸和苦难仿佛瘟疫,沾染着大陈的每一位百姓。  “后来爹就带你上山了?”荣桀沉默了好一会儿,便听到颜青画这般问。  那一声爹她叫得顺畅极了,荣桀抹了一把脸,继续道:“我家原是小店村的,只那时候我爹对朝廷失望至极,便领着早年认识的弟兄小子,一起上了山。”    如果不是逼到绝路,他们一定不会做这个选择。  颜青画擦干净身上的热水,把头发擦干后仔细包进干帕子里,穿着新里衣从隔间出来:“我知道了,这样其实也挺好,自己养活自己便成,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轻轻拍了拍荣桀的肩膀,叫他也去洗漱,便回了卧室。    “青画,”荣桀在隔间里喊她,“桌上有热水,你记得润润嗓子。”  颜青画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再傻兮兮叫她媳妇,反而叫起了她的闺名。  明明听起来没有媳妇亲近,却莫名叫她面红耳赤。  “好,你也快些,明日里还要早起。”    等两个人都躺到床上,颜青画才说:“我家是杏花村的,小时候母亲就没了,一直是父兄教养我长大,也是那一年,溪岭饥荒,我哥哥……就是那一年没的。”  颜青画的兄长那一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真是不假。    她父亲不是守旧的人,见家里两个孩子等饭吃,便狠心当了很多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  可手里有银子,在那年月却还是换不回粮食。  这事一说就有些沉重,只是颜青画刚生过病,心里头总是有些闷闷的。    黑暗里,她瞧不见荣桀的脸,却听他道:“以后我们努力养活自己,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颜青画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他白天很辛苦,便没打扰他,等他那边已经熟睡了,才松了口气。  睡了一白天,她这会儿并不困。    趁着自己精神,她把这两天的事都想了一遍,默默想着自己能为这山寨做些什么。  她父亲虽然是个不出世的书生,可懂得却一点都不少,衣食住行农耕种植,几乎都手把手教过自己的孩子。  颜青画长舒口气,心想:我们得一起努力,让寨子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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