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六月,即便北地的夏季要来得晚,连绵不绝的雪山山脉现在也焕发出勃勃生机。除了皓首峰还罩着及腰的白纱,其他山峰都只戴着顶雪帽子,原本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地方露出了黑褐色的泥土,在地下蛰伏了一个漫长冬季的无数种子萌生出嫩绿色的新芽,在温暖的阳光中伴着和风轻轻地摆动。 一只雪兔倚着一丛不高的灌木,用两只前脚掌捧着根树枝吭哧吭哧地磨牙,它现在已经脱去了雪白的外套,换上淡栗色的体毛,乍看上去简直要和灌木丛融为一体了。蓦地,雪兔停下啃食动作,搭垂在身体两侧的长耳朵突然竖起老高,因为眼距过宽,它只能靠左右移动脑袋看清物体。很快,雪兔发现了危险来源,它丢下树枝,蹬起四条长腿迅速跑开,没跑多远就一头扎进地洞中躲藏起来。 与此同时,地面有了微微的振动,随之传来的是有节奏的重物拍击地面的声音,没过多久,一只硕大的脚掌踩到刚才雪兔倚着的那丛灌木旁,抬起后在松软的黑土地上留下一枚深深的印迹。 如果是孤身的猎手或者采药人看到这脚印,也会像刚才的那只雪兔一样,大惊失色地迅速离去。这些常年在雪山中讨生活的人们十分清楚,如果是碰到独狼雪豹,也许还有逃生的机会,但如果是在六七月份撞上处于发情期的雪山银熊,就只能祈祷自己死得痛快一些了。 雪山银熊身高超过一丈,头大而圆,肩背高高隆起,体型健硕,堪称庞然大物,银灰色的蜷曲长毛在夏季会变得棕灰,但那一身熊皮同样的粗厚坚韧,鞣质成皮甲贴身穿戴可刀枪不入,在拍卖会上往往会炒出天价。雪山银熊极难捕猎,北安镇里常年有人重金招募猎手组队进山,每每十生九死才能得来一张熊皮,稍有不慎就要把全队的性命都留在雪山中了。 为了翻了三倍的奖金,一支舍命在六月进山的捕熊小队,就在刚刚那头留下脚印的雪山银熊的狂暴中舍了命,连肉//身也舍给熊填了肚子。银熊毫毛无损地得了一顿人肉大餐,吃饱之后慢吞吞地在林地中溜达消食,丝毫没有感知到后面那愈加接近的身影。 玄霜最初跟在一头银狐身后紧追不放,他并非想要华美的银灰色狐皮,单纯因为银狐是雪山里动作最灵活、跑得最快的动物,他施展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套轻功步法,想拿银狐试试效果如何。 在山间林地跑了两三个时辰,银狐也换了几只,玄霜觉得自己的内力才耗费了三分之一,他现在气息未有丝毫紊乱,距离始终保持在第四只狐狸身后十步的位置。那只成年银狐早就吐出舌头呼哧带喘,嘴角已经见了白沫了。 担心把这头狐狸累死,玄霜正打算找下一个目标替换,却猛然嗅到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气。他当即调转方向,朝着气味源头奔了过去,没走多远就发现了那只捕猎小队队员剩余的残肢。 看到眼前地狱般的惨烈景象,玄霜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双眼霎时被激得通红,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数年前玄真山庄的那个血夜。 “哈哈哈!”“杀!杀光所有人!” 不知是真实的记忆,还是错乱中的幻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一晚听到的狂笑声,刀剑相击的铿锵声和利刃入肉的恶心声音;憧憧的人影在眼前若隐若现,胸前透出一只枪头、绽放出大片血花的母亲;口吐鲜血、玄铁剑也被夺走的父亲;手持刀剑,身形鬼魅的杀手们;还有拿着薄刃在自己面前划过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一丝黑线在玄霜拧起的眉心慢慢浮现,然而随着玄霜身子一震,黑线迅速消失了,满是戾气的双眼也恢复了清明。 玄霜仔细地观察着现场留下的痕迹,残余尸块上的咬痕和树皮上的爪印让他迅速锁定了凶手,跟着那串明显的脚印,他使出全力飞身而去,不消片刻工夫,“凶手”就出现在视野中了。玄霜将内力集中在眼睛上远远看过去,雪山银熊棕灰色皮毛上沾染的干涸血迹清晰可见。 “果然是你!” 确定了目标,玄霜脚步放轻但速度未减,眨眼间就来到银熊身后。他停下脚步,从黑色剑鞘中将赤色的流火剑慢慢抽出,双眼紧盯着这头刚吃过人的猛兽,将全部杀意瞬间释放出去。 “嗷!” 被后方突然而至的强烈杀意所震慑,雪山银熊惊吼一声,直觉地想要逃走,然而当它发现杀意的源头和刚刚的盘中餐模样相差无几时,恐惧变成了恼怒。 “嗷嗷!” 既像给自己打气,又像要震慑对方,银熊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咆哮,还挂着新鲜肉丝的狰狞獠牙和带着倒刺的舌头一览无余,喷出的口气散发着浓烈的腥臭酸腐味道。 玄霜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早晚要动手杀人,他也有意识地锻炼自己。但玄霜这些年来和不少野□□过手,却始终未曾下手取过一条性命。每每流火将要刺进野兽胸腔时,都会被他及时收归剑鞘。 “野兽和我搏命只是为了自保,我不穿它们的皮,不吃它们的肉,只是为了适应血腥而肆意杀戮,即便对象是山中猛兽也是妄造杀孽。”这是是玄霜的想法,也是流火剑在他手中至今未曾见血的原因。 然而眼前的这头雪山银熊刚刚不仅残忍地杀死数人,还吞食了人肉!玄霜被它激起了极强烈的杀意,将其选定为自己的第一个杀戮对象。 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平静,甚至连一丝愤怒也感受不到,不动如山地站在那儿,两眼专注地盯着银熊,手中的流火仿佛在阳光下燃烧一般,却无法遮掩主人身上散出的阵阵寒意。 银熊终于按捺不住了,它吼叫着玄霜冲过来,奔跑中肥硕的脚掌大力拍击着地面,震得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 当雪山银熊距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时,玄霜终于动了。他腾身跃起,翻过银熊头顶时电光火石般地刺出一剑。当他双脚再次落地站稳时,那肉山似的庞大身躯轰然倒地。 玄霜看了看流火——滴血未沾,锋利依旧,但还是掏出一块素净手帕,将剑身好好擦拭了一番才收剑入鞘。接着他几步走到自己的猎物跟前,银熊的右眼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乎乎的血窟窿。玄霜知道这只熊皮毛坚韧,刀枪不入,否则刚才捕猎小队残肢边上散落的兵器不会卷刃,尽管知道流火不是凡铁,但出于保险起见,他的那一剑经由右眼眼窝深深刺入颅中,银熊一剑毙命。 “玄少爷,可要在下处理熊尸?”此前不知于何处潜伏的魏一突然出现在玄霜身后,毕恭毕敬地请示道。 玄霜的眼皮眨都没眨,这些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魏一的神出鬼没。没有回应魏一的请示,玄霜反问道:“这熊身上都什么地方有用?” “一张完整的雪山银熊熊皮在山下价值千金,且有价无市;熊筋可做成弓弦;熊胆和熊骨可入药;熊掌是民间名贵的食材。” 听到后面时,玄霜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他向来以为,世人推崇的所谓“八珍”并不是因为珍味,而是因为珍贵。父亲过五十整寿时,山庄收到的贺礼中就有一双熊掌,厨子很开心,极认真地做了一道大菜。玄霜出于好奇尝了一口,并不觉得有多么美味。 “熊皮剥下来给前辈做地毯,熊掌剁下到镇子上换钱。熊筋、熊胆和熊骨前辈用得上吗?” “主人不需此等凡物。” “想来焱前辈也不会看上这些零碎。”玄霜想都没想,开口道,“那就和熊掌一起卖掉好了,我也该准备盘缠路费了。” 魏一闻言正要上前,却被玄霜伸手阻住:“先等我剥下熊皮,其余的再交给你处理。” 不去看退守一旁的褐衣青年,玄霜把袖子挽上,衣摆掖好,在熊尸旁蹲下//身来,嘴里嘟囔着:“送给前辈的第一个礼物,不亲自动手怎么行。” 然而不想熊皮经魏一之手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玄霜想借此锻炼自己能够直面血腥。 他非常了解自己,尽管穿到了武侠世界里,但自己本质上还是个普通人,要亲自动手杀人复仇,这不是做做心理建设、重组三观就能简单做到的。 深吸了一口气,玄霜并指如剑,将“内力”运于指尖后,在熊腹缓缓划过——熊皮应声破开。 “真能行啊?!”玄霜眼睛就是一亮,原本只是抱着尝试心态将内力使出新用法,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兴奋的心情盖过了眼前的血腥场面,玄霜更加用心地继续手头的活计。 起初玄霜对内力控制略嫌粗糙,好几次险险在熊皮上戳出洞来。为了送到前辈手里的是地毯而不是渔网,玄霜只好尽量放慢动作,精力愈加集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内力”的控制逐渐得心应手起来,动作也更加纯熟,剥制的动作加快了不少。 将最后一点熊皮和脂肪分离开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太阳都西斜到山腰处了。玄霜长出了一口气,勉强站起身来,好好地舒展了一下腰肢。他现在浑身酸软,如果不是魏一还守在旁边,不想被看到丢脸的样子,玄霜真想直接躺倒在地面上。 “内力所剩无几了呢。”玄霜在心中苦笑道。低头看看地上那张完整的熊皮,再想到自己现在可以将内力极精细地运用,简直快赶上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了,顿时觉得这场累没白受。 “你去取熊尸上能用得到的东西,我先回去了。” “是。” 吩咐完魏一,玄霜卷起熊皮,运起仅存的“内力”极力奔向皓首峰。没跑多远就看到几双绿幽幽的眼睛围在周边,他知道这些野兽是被熊尸的血腥味道吸引过来的,但忌惮他和魏一不敢近前。 “那坨肉山够你们饱餐一顿了。”玄霜边跑边想,“过后还得问问魏一这熊皮怎么鞣制才行呢,似乎得浸水来着?” 当玄霜看到那熟悉的青墙玉瓦时,力气已经分毫不剩了。推开大门,正看到伫立一旁等候多时的魏一。 “玄少爷,药汤已经备好,请入浴。” 玄霜累得点头都没力气,他强行拖动疲惫至极的躯体向浴房走去,手上却一直抱着那卷熊皮不肯放下,非要魏一将他最初使用的浴盆搬出来,眼看着装满水将熊皮浸入才肯罢休。 终于泡进了温热的药汤里,玄霜满足地呻//吟了一声,他照例盖上湿润的面巾,在心里嘀咕着:“当初不是说‘多则三年,少则一载’吗?这都过去一千八百三十五天——五年多了,前辈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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