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既然大仇得报,心愿已了,那就放下世间俗事,安心到九泉之下与庄主夫妇团聚吧。”见一击得手,沈兴面色由阴转晴,语气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玄霜没有理他,而是迅速挽起袖子,右手反手持剑,并起两指放在左手手臂缓缓下推,毒血从手背的创口处一点点渗出来,慢慢的,毒血越滴越多,最后终于汇聚成一线,颜色也从黑色一点点变红,然而皮下却有一道黑紫的细线从手背的创口向上绵延,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到腕处了。    沈兴轻叹一声,说道:“这毒没有解药,只要沾到血就没救了,贤侄就算耗费内力逼毒,也就是将毒发时间延缓片刻而已,早晚都是一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啦。”    “沈兴,你是我父亲心腹,我父亲生前待你不薄,我尊你一声‘叔叔’……”尽管到此境地,玄霜依然面露不甘,看向沈兴的眼神尤为复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要怨你自己了。”沈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原本看你是玄家正房嫡子,还有一身了不得的本事,便主动让步,要把女儿许配给你,将来两家并作一家——可你不愿啊,那就没法子了,只好除掉你啦。”    沈自芳此前和厅中其他人一样,被这神展开惊住了,她万万想不到一直被认为是道德楷模的父亲居然会做出如此背信之事,她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直到听父亲提起自己时,这才回过神来,质问父亲:“爹!你怎么能这么做?!”    沈兴看着女儿,严词厉色地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就因为出身低微,我就要给人做一辈子的手下?”顿了顿,声音又缓和下来,“你喜欢那个病秧子,爹就留他一命,等把玄家的产业都接收了,你也厌烦他了,就干脆杀掉了事,爹再给你找来几十个青年才俊,任你随便拣选。”    沈自芳不由得倒退了几步,看向父亲的眼神仿佛在看陌生人,她感觉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死死攥住玄霁的手,好像落水的人紧紧扒住浮木一般。随后她的身侧传来一阵温暖,扭头一看,原来是玄霁靠了过来。虽然大厅里站了百十来号人,但两个年轻人此刻不管不顾地紧贴在一起,好像能从对方的体温中汲取到站立的力量。    当然,现在大家无暇关注他们二人的亲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兴和玄霜的身上。    玄霜脚步虚浮地向沈兴走去,似乎体力不支的缘故,持剑的右手也在微微发抖。    未及玄霜靠近,沈兴已经迅速后退到一丈开外,轻笑道:“贤侄,沈叔叔可不敢小看你的剑,”又眯眼看了看玄霜露在外面的胳膊,黑线已经延伸到上臂了,“约莫一刻钟,毒气就会进入心口发作。不过又何必等那么久呢,”沈兴嘿嘿一笑,“就让叔叔送你和在场的玄氏族人早些上路吧。对了,以后你那位厉害师父要是找上门来,我就说贤侄在复仇时玄霖暗算,不幸故去了——反正再不会有人知情了。”    一句话说完,还没等宾客们慌乱起来,沈兴一声令下,五十人的铁弩队有四十九人将铁弩抬起,朝向众人,而唯一没听号令的那人跳将出来,挡在玄霜身前,伸手撕下面罩,指着沈兴的鼻子破口大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熊材这些年真是瞎了眼,以为你脱离玄家是感怀庄主的恩情,没想到庄主出事了你就——”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了什么,语速极快地回忆道,“那天只不过是一群草贼围住了镖局,你就把山庄里的五十位兄弟都拉了过去,到了又不和人动手,磨了一晚上的嘴皮子居然和解了——”说到这儿,愤懑之情瞬间消退,脸上跟天打雷劈了似的,指着沈兴的手抖个不停,“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你和玄冽是一伙的!”    看着熊材不够高大的背影,玄霜不禁动容,他将玄铁剑挂到腰间,空出来的缺了三指的左手扶住这位矮胖中年发抖的胳膊,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他们当然是一伙的,两人早有约在先,玄冽用十八家镖局换得沈兴卖主,玄霁和沈自芳的婚约也是契约的一部分,做出决裂的样子是为了引我去找沈兴自投罗网,他们好伺机夺回家主玉牌。”    说着玄霜一扬手,一张发黄的纸页轻飘飘地从袖子中飞了出来,被熊材一把抓住急急地看了起来,几行字看得他眼珠子瞪得溜圆。    “契约一式两份,这份是我在玄冽书房的暗柜中搜出来的,你的那份我没找到,想必早已被你毁去了。”    “不错,几年前就被我烧掉了。”沈兴赞叹似的点了点头,说,“你果然本事不小——但知道了又如何,在场的人都要死,你是第一——”话没说完,他突然愣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玄霜受伤的左手,诧声道,“这怎么可能?!”    就见玄霜的手背此刻肿胀全消,原本外翻的伤口变成了一道浅痕,眼瞅着都快愈合了,胳膊上的黑线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玄霜整个人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哪儿还有一点身中剧毒的样子?    “做这些多余的事,就是想听你亲口承认,”玄霜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眼神有些黯然,“否则我实在不能相信,贤名响彻真武大陆的‘辣手判官’,居然是个背主逐利的小人。”    沈兴此刻已经顾不得说话了,他仓皇后退了几步,正要号令铁弩队放箭,一柄通体火红的宝剑已经架到脖子上了。    玄霜的目光在那四十九位手持铁弩的蒙面男子身上一扫而过,冷冷地说,“把武器放下,我便饶你们一命。”    许是被玄霜的武力值震慑到了,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说话,却也没有迟疑多久,陆续将手中铁弩放到地上,退到一旁了。    见大势已去,沈兴并不像玄冽那般,自知必死便坦然面对,而是连连哀求,言辞悲切,希望能在玄霜剑下保住一条性命。他这番作态着实难看,熊材唾弃地“呸”了一声,暗骂自己瞎眼,居然跟这么个东西叫“大哥”好多年。    玄霜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扽住沈兴拿着判官笔的那只手,在他另一只手背上飞快地划过,随后沈兴的手背上就多了一道伤口,和之前他在玄霜手背上划的那道长短深浅不差毫厘。    “我把你对我做的事再对你做一遍,如果你也能像我这样活下来,我就不杀你。”    说完这番绕口的话,玄霜把沈兴的手一甩,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向主桌那边走去。    “这毒没有解药……”沈兴握着自己的手腕,铁青着脸色,五官扭曲,他也在用内力逼出毒血,但黑线很快就延伸到小臂上了。    玄霜走到主桌前,沈自芳像要对他说什么似的上前一步,却被攥住她手的玄霁轻轻拉了一把,最终还是退回原位;白芍只顾搂着奄奄一息的玄焘默默流泪,玄霜走到她身前仍状若不觉,到是玄焘,虽然现在已经口不能言,但还是勉强自己用眼神向玄霜传达了谢意。    “我有一颗能解百毒的药,也许对玄焘有用。”    话音未落,就见白芍猛地扭头看了过来,灼热的眼神简直能冒出火苗来,口中急切道:“小叔——不,少主!求少主赐药,救焘儿一命!”看那样子,如果不是怀里还抱着玄焘,就要立刻跪下给玄霜磕头了。    沈兴在后面也听到了这番话,用尽气力高声喊道:“少主!我马上要毒气攻心了,求少主救我!”    玄霜没去理会后面那将死之人的呓语,直接将包着一颗乌灵菽的小纸包放到自己堂嫂手中,白芍用颤抖的手撕开纸包,毫不犹豫地将里面黑豆似的东西迅速塞进儿子口中。    虽然师父说乌灵菽“能解寻常□□”,但玄霜觉得,既然是师父给的东西,那就一定不简单,所谓的“寻常”,极有可能只是针对师父自身而言,对普通人来说,恐怕就是解百毒的灵药了。    刚才他假意着了沈兴的道,被淬毒的判官笔所伤,在试着用内力逼毒的时候突然心有所感,直觉这□□对自己根本起不了作用,但还是在目的达到之后,服下了一颗乌灵菽。结果药刚进肚,那些黑血就像一股看不见的轻烟似的,从自己身体里飘出去了,不仅毒素被彻底消除,连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    玄焘中的毒显然也在乌灵菽的解毒范围内,刚一吃下去,药效立竿见影,眼看着这张青紫色的小脸红润起来了。    从喜极而泣的母亲怀中轻轻挣出来,玄焘活动了一下四肢,随即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没事了?”顿了一顿,声音陡然升高,脸上是毫无掩饰的狂喜神情,“我没事了!娘,全好了!”    不再去看这对抱头痛哭的母子,玄霜转过身来,沈兴毒发身亡丑恶嘴脸映入眼帘,沈自芳跪在父亲身旁,神情痴怔,玄霁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看向玄霜的目光带着畏惧,但没有丝毫躲闪。    玄霜的目光根本没落到他们身上,只在经过时将“沈”字铜牌扔到沈兴的尸身上,未作片刻停留,径自向外走去,厅中的宾客们见状纷纷畏缩地退到两旁,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来。    在人形通道中行了一半,就见熊材从人群中走出迎上前来,对玄霜行了一礼,说:  “少主,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熊材以后就跟随在少主身边了,要老熊做什么尽管吩咐!”    玄霜未及回应,就听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堂叔留步!”  侧身看去,原来是玄焘快步走了过来。    待到近前,玄焘停住脚步,深深地行了一礼,说:  “堂叔不仅助玄焘报得大仇,还救了玄焘一命,再造大恩没齿难忘,小侄愿奉堂叔为家主,今后任凭驱策!”    将玄焘仍在行礼的身子扶正,玄霜看着少年的坚毅面庞,说,“我不会再回来,玄家就交给你了。”    言罢不顾少年诧异的表情,转身对熊材正色道:“熊叔叔忠肝义胆,着实可贵,这番好意玄霜心领了。我要随师父远行,以后恐怕再难再见,还望熊叔叔多加珍重,玄霜就此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玄霜不是没想过让熊材去给玄焘帮忙,但最终还是没有开这个口,毕竟玄焘和熊材二人并不熟悉,玄焘母亲白芍是药铺大掌柜的女儿,即便背景不够强硬,但自己也算有了一方势力,而熊材此前一直跟随沈兴,如果现在强行“撮合”二人,恐怕会生出不小的芥蒂来。    “况且无论以后玄家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了,我又何必操这个心呢?”走出玄宅,玄霜自嘲了一句。    他现在大仇得报,从此对玄家再无牵挂——不,应该说早在八年前,他家人被屠戮、家园被焚毁之后,对玄霜来说便再没了“玄家”。    “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之后就回皓首峰找师父,再不会来这里了。”    隆冬的白昼很短,这时黑夜的大氅已经露出一角了。虽然感觉不到寒冷,玄霜仍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身影融入无星的暗夜中,朝着目的地的飞速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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