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四刻,从紫宸殿小角门里走出来两个内监,走在后面的那个人很好认,微胖,肤白,笑起来像是弥勒佛一样和善的是皇帝身边新晋升的内监刘瑾,而走在他前面的英挺男子,似乎有些面生,但是不妨碍侍卫军的盘查。    刘瑾递了腰牌过去,说道,“陛下派我出去办事。”    今天守着紫宸殿后面小角门的两个侍卫是新手,在长安城中能进入羽林军的都是佼佼者,因为接触都是最重要的显贵,只要有本事,不怕被埋没,但是更叫人艳羡推崇的则是皇宫里的侍卫司,这是皇帝的近身侍卫,可以在宫中佩戴武器,品阶都是从从五品往上的,最高的侍卫司指挥使则是三品武官,穿着紫色的甲胄,带着金鱼配饰,可以和中书令那些傲慢文官平起平坐,代表着无上的荣耀。    按道理侍卫司是皇帝的亲卫,皇帝时常回去查看操练,所以都是见过皇帝的圣颜的,但是今日两个值夜的则是新来的,也是第一次值夜,一个是新的武状元,另个则是武榜眼。    “他是谁?”    验收过刘瑾的腰牌之后,侍卫指着刘瑾身后的皇帝问道。    刘瑾做事仔细,什么事情都是反反复复的想过无数次的。    他知道出门需要腰牌,但是他没有仔细问过皇帝,他也不能问,连这种事都去询问就显得他十分无能,他想着皇帝显然是经常这般乔装打扮出去的,所以必然备着,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拿了他干儿子刘二狗的腰牌,权当做预备。    看到皇帝投过来的目光,刘瑾恭敬的把刘二狗的腰牌递了过去,心里却有些得意。    新侍卫难免有些紧张,怕自己办不好差事,所以平日里别的侍卫都是验过腰牌就放行了,他却喊了名字出来,想要再一次确认下。    “刘二狗?”    皇帝的脸顿时就黑了。    刘瑾原本觉得这名字没什么,他还挺喜欢这种名字的,在乡下这种贱命好养活,说明父母希望他长命百岁,是一种祝福,而且他拿了他干儿子的腰牌,那是最亲密的人,就算以后有个什么,刘二狗也不会泄露出去,保密皇帝的行踪是最为重要的。    但是这一刻,当皇帝被当众被皇帝的亲卫喊做刘二狗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不怎么好了。    刘瑾差一点跪了下来,脸色变的刷白。    侍卫觉得很是诧异,觉得刘瑾反应有些异常,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皇帝,又问道,“他真的叫刘二狗?”    刘瑾快哭了,亲娘哎,别喊了,要出人命了。    ***    越是到了夜里,大明宫的警戒越是森严,刘瑾簇拥着皇帝一路上过了好几道关卡,终于越过太液池到了司膳司。    司膳司分外膳和内膳,外膳是给那些宫中宫女,内监,还有侍卫们吃的,而內膳则是给宫中贵人,有品阶的娘娘,皇子,公主,还有太后等人做膳。    而林曦虽然是个杂役宫女却是内膳司的,所以也不算最末端。    因为要伺候贵人半夜要宵夜,司膳司夜里是需要有人值夜的,林曦刚来的时值了大半年,这才得以认识皇帝和刘喜多。    再后来也就是半个月值一次夜,今日刚好就是林曦值夜的日子。    也不知道皇帝来的凑巧,又或者知道今日是林曦在职业,总归今日来的正是时候。    夜里司膳司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红色的灯笼,映照的整个院子里朦朦胧胧的,在一片橘红色的光晕里。    林曦坐在胡床上,一边把有虫洞的菜叶子拣出来,一边笑着刘喜多说着话,“最近贵人是不是都很喜欢吃菘菜?每天都要这许多。”    刘喜多想起白山苦着脸偷偷的把林曦整理出来的菘菜丢到外膳司的场景,就觉得怒不可遏,说道,“你别弄了,我看那个白山肯定是受了张式的委派,来折腾你呢。”    “怎么会?”林曦摇头,细白的手指掀开一个菜叶子,然后把摘好的菜细心的放在另一边。    灯笼橘红色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脸上,将如玉一般的面颊映衬得越发柔美淑婉。    “张大人帮我找回父母的玉佩,是个好人。”林曦的声音细细的,就好像是春夜里轻柔的春风,叫人听着就觉得如沐春风。    刘喜多抓住林曦的手,阻拦她干活儿的动作,把脸凑了过去,恨铁不成钢的问道,“我就不信,你这么傻,不知道张式在整你。”    林曦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贝壳一般整齐的牙齿,说道,“我知道啊。可是……,张大人帮了我许多,只要能让他消气,干这一点活儿,我是愿意的,就是连累刘哥了。”林曦说道后面低着头,露出几分愧疚的神色来。    刘喜多顿时没脾气了,觉得这样的林曦叫人十分怜爱,自然恨张式过于睚眦必报,又后悔自己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杂役,帮不上林曦的忙。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无奈的坐了下来,陪着林曦一起择菜。    暮色沉沉,司膳司大门旁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像是伞冠一样的枝叶倒折射出巨大的阴影来,挡住了来人的身影。    皇帝站在树下,冷着脸看着凑在一起,几乎像是拥抱一样的刘喜多和林曦,目光沉凝,里面似乎有撮火光在跳动。    刘瑾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有看到。    刘喜多再多的脾气也不能冲着林曦发,最近他受了林曦不少的照顾,林曦针线活儿做的很好,见刘喜多许多衣服都穿不下了,因为刘喜多胖了许多……,给他改了腰身,又见他穿不惯杂役内监的鞋子,给他重新做了一双。    两个人原本就相熟,这么一起同甘共苦了起来,越发的觉得像是亲兄妹一般的,林曦和刘喜多浑然不知道,其实两个根本就没有血缘,不过是非亲非故关系,在外人看来实在是过于亲密了。    “哎,你这个有个蚊子。”    林曦乖乖的坐着不敢动,嘴里说道,“这才几月份,怎么有蚊子了。”    刘喜多对着林曦嘟嘟的小脸蛋,实在是下不去手,最后只轻轻的拍了上去,看起来就如同抚摸一般。    “不是蚊子,是一只小虫。”    刘喜多正要起身把掌心里的小黑虫洗掉,结果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射过来,他一抬头,看到皇帝沉沉的面色来。    先是一惊,然后是巨大的惊喜,刘喜多眼泪刷刷的往下留,起身抱住皇帝的大腿,哭道,“陛……”    “闭嘴。”皇帝喝道。    刘喜多瞧了眼也是一脸惊喜的林曦,话把咽了回去,只是就跟树袋熊一样,抱着皇帝的腿不肯撒手。    “顾兄,你总算来了,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知道错了……,你去给我说说情,让我回去。”    刘喜多压根不知道脸皮二字怎么写。    皇帝眉头突突的,只恨不得踢开脚上这个没骨气的东西。    林曦想要上前,又觉得有些羞涩,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恨自己今日为什么没有梳洗打扮……,在气质高华的顾云面前,她总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只是那目光痴痴的看着顾云,怎么不够似的,带着炙热而浓烈的感情。    刘瑾跟在后面,看着这两个人的样子,一个痛哭流涕的忏悔,一个目光炙热的追逐着。    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他垂下眼睑,等着皇帝一句话就把这两个人拉出去办了。    可是左等右等,等的他脖子都有点发酸都没有听到皇帝的吩咐,他终于忍不住悄悄的抬头。    静静的灯光落在皇帝的身上,柔化了他的面颊,刚才带着戾气的神色,如今却消失殆尽。    怎么回事?    他刚才的直觉不会错……,皇帝性格内敛,喜怒不显,难以琢磨,但如果仔细还能是看出端倪来。    刚才皇帝身上的戾气很重!    刘瑾有些不甘心,又觉得这件事过于诡异,怎么两个人这般胡搅蛮缠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太匪夷所思了。    “起来,我要做菜。”皇帝踢了踢刘喜多。    刘喜多见皇帝肯好好的跟自己说话,立时眉开眼笑,连滚带爬的起身说道,“我来洗菜吧。”    林曦小小期待的说道,“顾大哥,像以前那般,要我给你洗菜吗?”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就好像是给顾云洗菜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样。    皇帝脸色神色又柔和几分,微微颔首。    “太好了。”林曦高兴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十分灵动可爱,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臂膀。压着咚咚乱跳的心,说道,“今天还做芋头糕吗?”    皇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手轻轻的放在了林曦的头上,揉了揉,说道,“每次都要吃芋头糕,你没吃腻吗?”    “没有,我想吃一辈子。”林曦笑的像是小太阳,甜蜜蜜的说道。    皇帝做菜并非心血来潮,他很小就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同样一个菜,他能吃出材料的差别,更是能知道出自于谁的手,但是他那时候贵为皇子,自然也不曾去在意,直到后来,他被幽禁之时,看守总是忘记送饭给他们,不过几个月就把他饿的皮包骨。    刘喜多当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这样下去会把殿下给饿死了云云,把所有的钱拿出来贿赂了侍卫,买了锅碗瓢盆,又起了灶台,在院子里自己种菜,自给自足。    可惜刘喜多做的菜,勉强可以入口,离皇帝可口的要求还差一大截,最后皇帝试着做了下,此后竟然就一发不可收拾。    慢慢十年,那是皇帝最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却这样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他靠着研究菜肴打发时间,很多年后……,他想起那段岁月,想着,如果没有做菜这件事,估计他早就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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