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忽然刮起肃冷的乱风,朗阔的晴空似乎盖上了一层惨淡的云翳。    小厮还在嚷嚷,甚至嚣张跋扈地出手推搡。    君落生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子,靠近大门左侧的石狮子。    那石狮子的右眼另有玄机,不藏东西时眼球向下凹陷,藏了东西时眼球则向外突出。  寻常部下若有事寻他,他不在时,东西就都放在里头,他回来再取,倒也隐秘方便。    看准位置后,便极快地将留给朝凤歌的字条塞进门口石狮子眼中。    字条被他撕了一半,只留“起舞朝霞欲争辉,啼歌威凤涉苍天”一句。    其实方才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君落生便想到了很多。    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不仅无权无势,甚至还成了个拘于后宅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实现自己的谋划。  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这般庸庸碌碌地活着?  不可能。    他要崛起,必须依靠朝凤歌。    将字条留一半,一方面是告诉朝凤歌自己还活着。  他要朝凤歌自己决断,究竟是要就这般无所顾忌肆意妄为下去,还是与他合作。  现今朝野动荡,危机四伏,朝凤歌势单力薄,若要谋反实属不容易,相反,他掌握重权这么些年,积淀的东西也不少,很有价值。  对此,他还是很有信心。    另一方面,他则是要看看朝凤歌是否真的有心取代于他。  这些年来,他将朝凤歌视作心腹,两人除了没有同床共枕,几乎形影不离,与其说他相信朝凤歌,不如说是相信自己,毕竟朝凤歌是他选的人。    两点谋划都是他为自己预留的后路。    而将字条撕一半,则是出于一名政客所具备的猜疑与谨慎,他不打算立刻告诉朝凤歌已经的身份。    另一半字条在衣袖中被揉碎,君落生转过身,转进小巷子里。    顾灵儿纸钱烧得差不多了,此刻也不知道念念叨叨什么。    君落生走过去,弯身看她:“你在嘀咕什么?”    顾灵儿合着双手对着香烛纸钱拜了拜,站直身子道:“希望他下辈子不要生在这样的地方,做个布衣百姓,父母健在,兄友弟恭,就那般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也好。”    君落生看她眉眼有些许恍惚,“你怎么知晓他不快乐?”    顾灵儿道:“姑母便常常提起。”  君落生微怔:“林逸尘母亲常常提起?”  顾灵儿奇怪地看着他:“阿婉姐姐不知道么?您母亲,我姑母,他母亲,还有嫁进常公府的韩夫人,都是手帕交。”    君落生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手帕交是女子间自小到大的情谊。  他的母亲走得早,什么也不曾留给他,便是这些话也不曾给他说过一句。    他忍不住问:“她们竟如此情谊深厚么?这么说,老夫人很了解……君落生母亲?”  顾灵儿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而且……”  她张了张小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听方宁侯府里一阵骚动,想是朝凤歌要出门了。    君落生心下一凛,他自不能被朝凤歌瞅见的,因而拉着她就往巷子另一头去,几步就转过巷子,穿到另一条街上。    耳边顿时热闹起来。    顾灵儿道:“好险,险些被朝凤歌那个乱臣贼子看到。”  君落生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去了。”    只是两人刚刚转身,便见迎面走来二人,顿时不淡定了。    林逸尘素衣墨发,负手而立,既沉定又俊儒。  他的旁边,是一身披粉白绫罗缎,内村白色映梅花抹胸,下坠黄色大波浪纹长裙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美肌白肤,杏眼盈盈,颇有世家大族的气度风范,贵气却不浮夸,高傲却不张扬。    君落生认得,是上京第一才女,陛下亲封的高阳县主韩非烟,也就是萧雨荨舅舅的女儿,萧雨荨表姐。    此番两人并肩而行,倒是养眼得很。    君落生憋嘴,好个林逸尘,不是对顾灵儿情深义重么?怎的又带着韩非烟逛街来了?  当真好不要脸。  太叫人嫉妒了。    他不说话,林逸尘已经不自觉地顿足步子,怔怔地看着他。    韩非烟似乎还没有认出这个表妹来,一脸疑惑地望望他,又望望林逸尘。    两厢沉默。    倒是顾灵儿气冲冲地上前几步,指着韩非烟问:“表哥,你怎的又和这个女人一起?你们一起逛街?”    她这一吼,君落生和林逸尘都回过神来。    林逸尘没有回答顾灵儿,只皱着眉头问:“怎么自己在外头?”    顾灵儿也不等君落生说话,怒目道:“表哥,是我先问话,你究竟为何与这个女人在一起?”    她声音不小,立刻引来四周百姓驻足观看,对着几人指指点点。    林逸尘面无表情:“灵儿,别闹。”    顾灵儿才不管不顾:“我才没闹,你把阿婉姐姐扔在家里,却和那个女人一起出来逛街,你……太让人生气了。”    韩非烟似乎不打算置身事外,微微一笑,轻声道:“灵儿妹妹,我与……”    “你给我闭嘴,没人与你说会话。”话还没曾说完,便被顾灵儿怒声打断,“你才不是个好人,成天装模作样的,如今竟然敢和我表哥一道逛街,你难道不知他有家有室么?”    为了证明林逸尘有家有室,她一把将君落生拽到韩非烟面前。    哪知君落生反应不及,一头埋进上京第一才女的胸里。    君落生顿时被一股清淡的清香团团围住,起伏的胸脯又圆又润,软得像是棉花团子。    他觉得这些人简直对他充满了恶意,明明知晓他对美人没有丝毫抵抗力,还偏偏要对他投怀送抱,这不是让他为难么?  况且他的小辣椒还在面前呢!    过分,甚为过分。    他忍不住想要深呼吸一口,再呼吸一口,努力呼吸一口……  还没闻够,却感觉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臂,重新将他拽开。    这就更过分了。    林逸尘拽着他的手腕,低声呵斥顾灵儿:“顾灵儿,过分了。”    顾灵儿仿佛没有料到林逸尘会对他冷脸,愣了愣神,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勃然大怒:“你……你竟然凶我,明明是你先对不起阿婉姐姐,你却为了这坏个女人凶我,没天理,过分,我不再也不理你了。”  此番嚷嚷着,转身便跑,只是才跑了两步,又记起君落生来,回过头又拉过君落生:“阿婉姐姐,我们走,不要再理会表哥了。”    君落生一手被林逸尘拽住,一手被顾灵儿拽住,姿势有些奇怪。  林逸尘面无表情,低头看着他,瞳孔深邃,不知为何有些灼热。  顾灵儿一脸激愤,眸光盈盈,说不出的可怜。    君落生想也不想,甩开林逸尘。    美人难负,他怎么可能辜负顾灵儿?    顾灵儿说到做到,拉着他转身就走。    君落生有些舍不得韩非烟,但感觉到顾灵儿小手抖得厉害,心生怜惜,只好遗憾地与韩非烟挥别。    林逸尘望着两人的背影,没有动。    韩非烟等了半晌,不见他动作,缓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方才那便是阿婉表妹?”    林逸尘点头。    韩非烟眸光微微一垂:“阿婉表妹暂且先放着,此事要紧,你……”    林逸尘回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负手行去。    韩非烟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但还是跨步跟上。    围观百姓觉得无趣,也都散去。    大街上吆喝声嘈杂声不绝于耳,恢复如初。    兴许是被方才的事情吸引了目光,并没有人留意到,方宁侯府的马车并未如往常般嚣张肆意地横穿廉政街,驶入瑰宝阁。    上京城的天没有下雪,方宁侯府的梅花却展开了新芽。    似乎比往年开得早些。    熙熙攘攘的梅林小亭中,玉钗墨发,丝丝缕缕,一袭红衣恍若红莲之火,肆意破碎,年轻男子垂手而立,风一吹过,衣带轻扬,携了暗暗馨香,映衬在横斜疏影下,隽秀冷漠的脸庞有种男女莫辨的妖异错觉,同样也卷着一层阴霾般漆黑绝望的嗜血气息。    跪伏在小亭里的小厮战战兢兢,在这个年轻人的脚下,几乎缩成一团。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只是守个大门,除了平常耀武扬威了些,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大事,为何沦落到这番田地,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仅仅只是方宁侯府的朝凤歌,更是执掌刑部多年,人称嗜血阎王的酷吏朝大人。    但凡朝大人认为有罪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生不如死。    不能生,不能死,唯有生不如死。    梅花亭里的朝凤歌已经静默太久。  越是寂静沉默,小厮越感恐惧绝望。    不知过了多,就在小厮在等待中几近崩溃的时候,朝凤歌终于开口:“你再好好想想,谁来过?长什么模样?”  声音清清洌洌,一字一句,平静没有起伏,却阴森至极。    小厮不由后缩。    朝凤歌冷悠悠地问:“不知道么?”    小厮蓦地顿住,几番挣扎,终于哆哆嗦嗦地道:“大人息怒,是……是个女人,长得像……不,不对……小的实在记不住她的模样……东西是那女人留下的……”    梅花亭里沉默下来。    朝凤歌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梅花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摆动。  地上错落的影子跟着晃动。    挂在梅花亭的更漏发出窸窣的声响。    约莫过去半盏茶的功夫,跪伏在地上的小厮感觉全身发麻,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终于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一看之下,当即大惊失色。    朝凤歌藏在衣袍下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鲜血如注。  殷红的鲜血,顺着火红的裙袍,汩汩流下,滴在地上,像是一朵绚烂的花儿。  朝凤歌仿佛没有觉察一般,依旧那般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只手依旧握得很紧很紧,甚至更紧。    掌心的字条几乎被融进血肉。    寂静之中,沉冷诡异的气息慢慢蔓延。    小厮连呼吸也不敢了。    朝凤歌冷笑一声,语气变得漫不经心:“把这个人带到刑部,最快的时间,搜魂也好,极刑也罢,让他记起来。”    话落,一名黑衣少年自梅花亭外行来。  少年身形修长,英气逼人,全身上下所有种不容靠近的冷俊。    是朝凤歌的护卫,亦是刑部大牢中的掌刑者。    小厮忽地反应过来,朝凤歌要以极刑逼迫他们记起那个女人,顿时凄厉大喊:“大人,大人,饶了小的吧,小的再想想,再想想,会想起来的。”    只是喊着喊着便没了声息。    黑衣肃冷的男子不说话,一掌将其劈晕,其后身形一闪,立刻不见踪影。    梅花亭里只剩下朝凤歌一人。    手上的鲜血依旧缓缓流淌。    没有人看得见,这个嗜血妖异的红衣权臣眼中,积淀着风暴般压抑恐怖的灰败和空洞。    风过无声,梅香里浸了鲜血的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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