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中。扶苏倚墙坐着,鬓发中一缕垂下,素白的衣被血染出点点血色。夜色已至,乌云蔽月。他透过一方小小的窗望着无垠的夜空。    耳畔有脚步声响起。    扶苏望去,一袭竹青色裙裾映入眼帘,身后披的墨绿披风不染纤尘,足间轻盈,气息平稳,仪态端然自若。    李玑珥停在他面前,一栏之隔。她微抬着下巴,以淡漠的眼神瞥着一身伤痕的扶苏。    他看清自己脸的刹那,眼底瞬间的黯淡,让她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烦躁。    “很失望吗,不是王芷衡?”她走近一步,看着栅栏上的锁链,声音低沉,“给我打开。”    大约十步之遥的牢卒猛地跪了下来,俯身行礼道:“万万不可,元姑娘三思。”    她的眼光流转,余光瞥着那瑟瑟发抖的背影,走过去两步,一脚揣在他身上:“你敢驳我的话。”    他倒向一侧,又忙的跪着磕头。    李玑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只觉得这囹圄中阴冷潮湿,如今正值寒冬,公子一身单衣,又有负伤,如何受得住。    “叫你开你便开。若有什么,我担着便是。”她道,“不开,我便先砍了你一双手,教你这辈子想开也再开不了。”    那牢卒哆哆嗦嗦地掏出了钥匙,弓着身上前,为她开了锁链。    她还未踏入,便听得扶苏道:“不过也都是听人差遣的小卒,元姑娘也太难为人了些。”    此人好不识抬举。    她是为了谁,忤逆了父亲大人,又在这里“难为”小卒。    但看清楚他背上染血的衣襟,还有他冻得青紫的手指,她心头的火又好似瞬间被水浇灭了,只剩下一片青烟,在风中散去。    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又将怀中的提笼拿出,将备好的吃食都拿了出来。    又从袖中掏出一瓶医伤的药膏来,也放在他面前。    “我最终的目的,是要进来。而不论是以何手段,我达到了我的目的,我站在了你的面前。”她蹲了下来,平视着扶苏,“而公子的目的是说服陛下,而以公子的方式,最终不仅没能说服陛下,还让自己深陷囹圄。不知公子以为,元儿和公子,究竟是谁更愚昧些。”    好厉害的一张嘴。    扶苏目光也挪了过来,对视上她的眼。    在她如焰般明亮的眼神下,他最终只是垂下了目光,道:“律法过苛,人心惴惴。如果能以这样的方式,让父皇能感受到刑罚过重,那也是好的。”    她眼神凝住。    扶苏面色苍白,而一双眼却坚如磐石,他颀长而单薄的身体下,暗藏着这世间最是温柔的魂魄。    “陛下共有十九位子女。今日,就算是你被打死了,他又怎会真的心疼几分。”她伸出手,触摸了冰冷的石壁,“父皇,父皇……他先是皇,才是父。”    他瞥了她一眼。    难以置信,这个孩子竟还比衡儿小了两岁有余,还未及笄。    “公子,您知道元儿是谁。可您知不知道,如果娶元儿,能得到什么呢。”    扶苏身子一僵。    她琥珀一般的眸中,光芒渐渐隐去,变得沉静而深邃。    “父亲大人与公子政见虽有相左之处,但公子若是知道自己最终想要的是什么,便该明白,过程是不重要的。如若有朝一日,公子得了天下,还怕没有施加仁政的机会吗。”李玑珥嘴角扬起些微的笑意。    他眉头微蹙。    七年前,易水河畔的荒林中。她假为齐国人,他却依然救下她。那个时候,齐国是和秦国在交战的。    因为众生皆苦啊。不论是齐国人,还是秦国人。兵荒马乱中,多少人一生颠沛流离,命运被王侯们手持战旗南北一挥而改变。陛下雷霆万钧之势,在短短十数年内,灭六国统天下。他相信手中权力的力量,也习惯了杀伐决断下的胜利。    这样的陛下,毋庸置疑地,会更相信父亲大人法断天下的理念,而忽略扶苏公子的宽仁为上的意见。    李玑珥素来,也是秉承了和李斯一样的性子与想法。    但七岁那年,濒死之际为他所救。却让如冰霜般冷漠的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力量。她的戒备,她浑身的锐刺,都被彼时那白衣少年眉眼中的温柔一一化解。    说来可笑,如铁刃毫无善心的她,竟有朝一日,也会被她曾鄙夷的“善良”二字所触动。    他有恩于她。    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来报答。    更重要的是。如果是他的话,李玑珥愿意相信,若有朝一日是他登上帝位,天下一定会是比现今更好的模样。    “元姑娘。”扶苏受了寒,话说了一半便咳了起来,因此地太过冰冷,而喝出一片白气,“扶苏,感念姑娘的一片好意。上一次,也是扶苏唐突,认为元姑娘年纪尚幼,不谙世事。如今看来,元姑娘年纪虽幼,谋虑却是深长,非凡俗之人。”    他端正平等的态度,让李玑珥心中舒服了很多。    至少,他会认真地倾听她讲话了。    这兴许,也能是好的开始。    李玑珥心中又不免一阵自嘲。素来自负的自己,却是从没有对谁用过如此心思。她从未这样在意一个人对自己的态度,也从没有这样耐心而忐忑地,去揣摩过他人的心理。    “色厉却心软,扶苏知道,元姑娘也是担心扶苏在这地牢中多受苦楚,才好心前来探望。扶苏先在此谢过。”他行了一揖,她却惊了一下。    “公子承皇室血脉,我如何能受公子如此一礼。”她忙的扶起他,回了一礼。    却听扶苏轻轻地说道。    “但是请元姑娘谅解,扶苏,已有了心上人。”    她扶起他的那双手,蓦然变得僵硬。    “扶苏今生,独慕于她。”    周遭似是更冷了几分。    这一次,她的胸口感到了明显的钝痛,竟是有几分头晕目眩。    “是……王芷衡,是吗。”李玑珥问道。    “是。”    “你这样直白,便不怕我会将她怎样吗。”    扶苏起身,正襟危坐,望着她笃定道:“你不会。”    她霍然起身,面前的一叠菜被衣袖拂落,洒了一地。    “衡儿是扶苏最重要的人。若她不在了,扶苏愿和她共赴黄泉,必不教她孤单。”他一字一句道。    “你威胁我。”她俯瞰着他。    话音刚落,她自己才猛然意识到,她竟将扶苏这句话当做了威胁。    真是狼狈。    她李玑珥,怎会有一日,沦落得如此狼狈。    明明被陛下重责的是他,明明如今深陷囹圄的是他,明明,明明……又愚昧又不会看眼色,开罪了一国之相,又半分讨不到陛下喜爱的,也是他。    为什么,李玑珥却好似觉得,自己的处境更为窘迫。    “你别忘了,就算我不做什么,胡亥也不会放过你。你今日为何受罚,胡亥究竟在陛下耳边挑拨了什么,你怕是统统都不知道吧。胡亥在陛下面前软硬兼施,连和我的婚约都能磨得就此作罢,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任是谁都能看的出来,你还要同他去抢一个王芷衡……”    她气势凛然地抬了声音。    “扶苏公子,你的处世之道,把所有人都得罪光吗。”    “我虽不知,胡亥在陛下心中是何分量。但我知道,衡儿在我心中是何分量。”扶苏声音很轻,但是,却一击中的,让色厉内荏的李玑珥再说不出什么来。    “看来,扶苏当日所看,也非完全不准。”他望着她眼中愠怒却又无处可发泄的模样,“元姑娘虽是谋虑深长,但对情爱之事,却全然不懂呢。”    说到底,也还是个十四岁的丫头罢了。    “你清楚的,公子,你很清楚吧。与我结亲,意味着能得到什么……”    她眼中只剩下最后的挣扎之光。    他眸色平静地缓缓抬起。    “是的。但君子以仁德服天下,又何须姻缘易之。”    囹圄中,瞬间寂静到能听清每一滴水低落的声音。    一侧的牢卒,却在此时,不适时地插嘴,道:“元姑娘……一刻钟的时间已经……已经到了,小人……”    话音未落,扶苏神色微微一变。    在她怒火朝天地转身往外走的时候,扶苏忍着疼,扶墙站起踉跄两步猛地拉住了她。    勉强地站起,却撕裂了后备无数伤口,有几滴血滴在地上的干草上。他蓦然疼得唇失血色,冷汗涔涔。    她闻见陡生的血腥气,便明白了发生什么,回过头错愕地望着他。    他的手掌如此冰冷,却让她无法挣脱。    忍着疼,他咬牙从口中溢出几个字:“不可……滥杀……”    他看穿了那瞬间她眼中的杀意,只是为了保住一个被迁怒的下贱之人的性命,竟如此拼命地拉住她。    是啊,说到底,当初的自己,又和眼前这牢卒有什么分别呢。    他一时力竭,竟要就此倒下,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他,瘦小的身躯却一下没能接稳当,被他压着倒在了地上。    她触到他背部的手,触到一片粘腻。    放到眼前一看,竟是一片血红。    “快去,去请御医!”被他压着,感受到他气若游丝的呼吸,一时间百感交集,再多的愤恨与怒火都消失了,剩下只有害怕。    李玑珥想,这大概就是孽吧。    她不敢乱动,只是轻轻地抱着他。感受到他浑身的冰冷,想要用自己的怀抱温暖他。    她怕他死。    此时此刻,她脑中还萦绕着什么。那就是,如果她可以用她一生的荣华来换取一个男人的心,大抵,她也是愿意的。    她甚至开始好奇,能够让扶苏倾心如此的那个王芷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李玑珥打出生到如今,十四个春秋。是第一次,如此地羡慕别人。    胡亥还说什么,就算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尽是胡扯!这算什么混账话,她竟然还曾觉得很有道理。如今看来,他根本什么也不懂。    千金难买心头好。    她就是喜欢这个人,她想要得到他的人,更想要得到他的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她也要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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