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又是数月,在尧城之中,年半仙的名声愈发传了开来,现如今不只是城中的寻常百姓来此解决烦忧之事,甚至连不少身居高堂的王侯贵族,也暗中遣了家仆前来,只求为自己的官运卜上一卦。    有些人付了银钱得了消息,自是满意离去,也有些人,只听她开口的数目,便已是咋舌,只得败兴而归。    与此同时,对她不予作答而心怀怨怼之人,对她所敛钱财而图谋不轨之士,甚至千里迢迢拜上门来求她收自己为徒的行客也渐渐多了起来。    贼人能避则避,略施些小技便也能赶走,倒是还欺侮不到她头上去,但是诸如跑看热闹的,求师学艺的这类,反而更加缠人……    年今夕实在懒得招呼他们,有时被烦扰急了,便画个仙符挂在门上,数日闭门不出,日子也不似往日那般清闲了。    这一日城中天气晴好,和风煦煦,伴着鸟语花香,这最为繁华的东西市街便是愈加的热闹熙攘。    年今夕掐指一算,那些无头苍蝇今日不会前来,这才放心地敞开了门,打算做一天生意,最后再捞上那么几笔就滚蛋了。    支好了行当,她端坐在门前,嘴里叼着毛笔杆,趴在桌上苦思冥想,盘算着之后的去处。    城里这地界是待不下去了,出城又太麻烦,莫不如她也建个什么楼什么阁什么坊的,重金雇上几名护卫,收几个门生做做样子?    再这么咸鱼下去,别说什么名扬天下,她恐怕要先烂在这间小屋里了。    在暖融融的太阳底下想着想着,年今夕的意识就开始渐渐模糊起来,睡去之前的最后一瞬间,她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是她最近接的生意有点多了么?怎么最近整日里困得厉害,看来上门的业务也还是得挑挑拣拣,不能来者不拒啊……    “半仙,年半仙……”    年今夕正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瞪瞪的,一阵苍老的声音忽而从她左耳钻进去,忽而又从右耳飘进来,在这初春暖意融融的午后,比之她这个神棍,倒更像是个专业叫魂的。    “半仙,醒醒,年半仙……”    她慢慢从桌上抬起头来,有些烦躁地睁开眼,早知道就收摊回屋睡了,没想到这大中午的竟然还有生意,唉,果然是要出名了啊……继而状若无人地用袖子擦了擦用来垫着睡觉的纸张上洇湿的口水,这才抬眼打量其眼前的来人。    恩,眼前的老头看着眼生,是个头客,年岁么,约摸六旬有余,衣着朴素却是齐整,言语神态间带了几分规矩,应该不是这街坊上的住户,而是城中哪个官家门下的仆从。    年今夕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从桌下掏出她的四宝,推到老者眼前,问道:“知道我这儿的规矩么?”    “哎,知晓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回道,却未入座。他贴身侍奉主子多年,做事向来心细的很,此前主子询问,他四下多方打听盘问才敢回禀,怎会不知此处规矩?    年今夕又瞧了他一眼,觉得这老头看起来也是个老实人,没什么疑心,便歪着脑袋又趴回了桌上,眯着眼哼道:“甚好,那便省去了许多麻烦,写吧……”    那老者依旧并没有落座,神色中透出几分无奈,又言道:“半仙,半仙醒醒……其实今日前来问讯的,另有他人。”    言罢,他微微挪了挪身子,一名青衫男子这才自他身后缓缓踱步走了出来,瞧见眼前这名趴在桌上酣睡的女子,折扇于手中轻轻一摇,一双盈盈含笑的桃花眼隐在扇后,又上下打量了她半晌,噗呲笑出声来。    “我还当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年半仙是什么仙风道骨的模样呢,原来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丫头片子,如若真相城里传的那般灵验,怎的没算出今日来访的究竟为何人?”  声音清冷几分,温润有度,听着教人如沐春风,却是带了点凉意的春风。    年今夕听着对方的嘲弄,沉默了半晌,忽然猛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听听这嗓音,看看这气质,她就算光是凭借着女人的第六感,也能知晓眼前的人必定是个颜值身家都在线的贵公子。    这么想着,她眸里顿时盈满了激动的光彩,果不其然,瞧瞧这衣饰里简朴之中隐藏不住的华贵,这出众的样貌里潜藏的优良基因,这话语神态里不屑一顾的傲气……    当然,主要还是那张写着我是主角的脸,就算仅凭她充满智慧的大脑略微想上那么一想,也猜得到此人的背景势必是十分显赫的。    此前也有不少权贵在自己这里卜卦,可要么顾及颜面,要么胆怯心虚,像这般人物亲临她这店面的,还是头一次。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她要出名了啊,她终于要出名了!再这么下去,就算脱离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也能在这个朝代呼风唤雨,坐拥一方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国师什么的当当……果然还是从小处做起,抓紧建个什么楼什么阁什么坊的,重金雇上几名护卫,收几个门生做做样子……    那青年和老者见她忽而杏眼微怔,忽而热泪盈眶的,一时之间都有些莫名。    年今夕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犯病,连忙回过神来,却是敛了笑意。    “道友此话真是有趣,我不过是个半仙,靠天吃饭的营生,又不是神仙。因缘前来问询的我自会为他卜算,至于其他……难道平日里连拉屎撒尿也要算个时间掐个点么?”    反正又不是天皇老子,像她这般记仇的人,哪能在言语上吃了亏去?    那老者闻言不由得青了脸色,未料想到眼前的女子身为卜卦占命之人,言语竟是如此粗秽,真是教人……教人……    而那青衫男子闻言也只是愣了一愣,而后却是笑得更甚,反是不予置否地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坐到了桌前,托腮笑道:“言之有理,方才倒是我狭隘了……不过,半仙可真的是什么都能卜算出来?”    “自然,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我什么都算得出来。”年今夕翘着二郎腿喝了口桌上的茶,闻言只眯起眼来,微微探过头去,特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一面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先瞧瞧眼前这人的来头呢?感觉这小子很有钱啊,说不定今天又能横上一笔……    青衫男子见她一副怡然自得的无赖模样,眼里的笑意几乎满溢而出,今日果真不虚此行,这小丫头无论是不是个神棍,都着实太有趣了。    继而,他也低头朝她凑近了些,以那折扇堪堪将两人掩住,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无论是诸如俗事繁琐,还是……皇室国运之类?”    年今夕眼皮一跳,仔细瞧着眼前的男子唇边那若有若无的浅薄笑意,眸子也不由得因着这句话而微微睁大了些。    哦哟?眼前这小子可以的啊,居然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得出口,看来不是狼子野心,就是生无可恋啊……    “前者自然是,至于后者嘛……”年今夕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倏忽勾出一抹笑容来,以指节轻扣了扣桌面,启唇言道:“道友,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得先出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银子……青衫男子瞧着眼前这个笑得贼贼的小姑娘,不禁有些汗颜,这家真是卜卦算命的吗,当真不是黑店?    哈哈哈哈妈个叽就凭你,也想套路老娘,门都没有,当我这几十年饭是白吃的么?    “哟,想起来了,下午还和傻妞约好去东头钓鱼,这位道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年今夕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教这俩人一同搅合,今个儿午觉也没睡成,正打算收摊出去摸鱼。    青衫男子抬眼瞧她被阳光照的红扑扑的小脸,忽然很想伸手揉一揉她的脑袋,却终只是笑而不语,垂眸提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也不待她落座回身便书好停了笔,叠也不叠。  “静候答复。”    只留下这么一句,他便站起身来,与那老者一同离去,不曾回首再看她一眼。    年今夕见他终于离去,这才收了轻松的笑意,看着那纸上倒写的疏狂字迹,低垂了睫影,连带那双总是灵动的眸子也显得凝重了不少。    “出否?入否?进也?退也?”    她微微一笑,忽而将那纸张团作一团,笼入袖中。    年今夕的父亲,是朝中文臣所拥的左相,而方才那人,便是实权在握的右相之子——蔺沧之。    蔺沧之那句疑问并非在开玩笑,当年她被父亲驱逐离府,对外也只宣称嫡长女失足落水溺亡,当时仅有几个知晓实情的下人也尽数被杖毙。    消息被封锁,她又改名换姓,按道理来讲他不可能知晓她的身份,但自己预测命途的能力如今在城中传开来。    蔺沧之,或者说是蔺家,想要拉拢她为自己所用,来做些什么,一方面却又在顾虑怀疑她是否真的有那般神乎传神的能力。    这四句,本应该是出山否,入幕否,进宫也,退隐也,他是故意各自省却了一个字,无论是先前所言,还是当下所为,尽是对她的试探。    古往今来,君臣之间的权力斗争从未有一刻停息,只是她想起方才瞧见那人未来的模样,在未来看见的那样一双眼睛,分明是云淡风轻不染纤尘的,却着实不像他今日所表现的这般野心勃勃,实在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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