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围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走了进来。　　　　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簪着五凤挂珠钗，着一袭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洋缎夹硍袄。脸上笑意盈腮，眼里却内含精明。　　　　见先前略僵的氛围被打破，贾母才对黛玉笑道：“你不认得她，她和你们这些文雅的小姐不同，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称为做‘辣子’的，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记性颇好，记得母亲曾说过这位被当做男子养的，二舅母的内侄女，贾琏的妻子王熙凤。　　　　于是她从贾母身旁起身行礼，唤道：“琏嫂子。”　　　　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把她送回贾母身旁，夸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我还是第一次见。这通身的气质，当真不像老太太的外孙女，反倒像嫡亲的孙女了。”　　　　“就凤丫头会说话。”贾母笑得开怀，心里很是受用。　　　　黛玉把人认得差不多，才缓缓起身朝贾母下拜：“母亲仙去，蒙外祖母垂怜，接我到您面前教养。我父亲想着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太短，就让我给您些东西，说是劳烦您教养我一阵儿了。”　　　　黛玉才说完，雪鹂就拿了一个酸枝木雕花纹的盒子，上前递给贾母。　　　　贾母打开匣子，只见里面装着满满一匣子大小相似，圆润饱满的真珠。　　　　果真是极好的东西，屋里人看了都暗自点头。　　　　贾母却微怒，拒绝道：“玉儿人小不知道，这珠子本就是个好东西。你这一匣子又大小相似，更是其中的珍品。适合像你这般大的姑娘家用，不若你自己收着用罢。况且，你那么小，又能吃得了什么？你父亲这般行事，岂不是太生分了？”　　　　“是啊，这儿也是林妹妹的家，哪就用得上这个了？”是好东西，收了也没什么。但王熙凤见贾母微怒，就忙劝着黛玉。心想偌大一个荣国府，又岂会缺了她吃穿。　　　　黛玉在家被嘱咐时，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妥。但经历了这一遭，就隐约觉得这样做才是最合适的。　　　　于是她浅笑道：“父亲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我来老祖宗这儿，是来学些父亲教不了我的东西。这些不仅是我自己的平日花用，还是交给您的束脩呢。但是给钱财的话就太俗气了，想必您也瞧不上，还不如这珠子来的温润雅致。”　　　　黛玉这般说，贾母才笑着收下了一匣子的珍珠。　　　　之后，黛玉又去拜见了贾赦和贾政，却都未见着人。　　　　荣禧堂里 ，王夫人坐在西边，身子斜靠着青缎引枕首，手中拨弄着佛珠，对林黛玉道：“二老爷不在，就不见你了。我今儿个见了你，也无甚可说的。”　　　　王夫人顿了顿，才接着道：“只有一句，我有一个孽根祸胎，他一向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他还未回来，若晚间的时候你见着他了，就不要与他多说话，以后也不要睬他，你那些姊妹也都是不敢惹他的。”　　　　这林丫头长的一副狐媚子模样，王夫人生怕她把自己的宝玉带坏了。　　　　黛玉闻言微微愣住，稍有些不明白王夫人的意思。直到被赵嬷嬷轻轻地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话。　　　　“我明白了二舅母。”林黛玉颔首，她一路走来只觉得心里的疑惑更甚。　　　　一般来说，她大舅舅贾赦是贾母的长子，他却住在被花园隔断的别院里，而不是荣禧堂。而二舅母王氏，分明脸上表情上对贾宝玉很满意，可又说些贬低的话让她少与贾宝玉接触，当着是有些自相矛盾。　　　　不过，既然想不通，黛玉也就将心里的疑惑压下。　　　　到了晚间用膳，贾母榻上独坐着。黛玉坐在她后面，三春和宝钗也按次序坐下。　　　　旁边的丫鬟手执拂尘，漱盂，巾帕，而李纨和王熙凤两人则立在案旁布菜。　　　　食不言，安静的用完膳，就有丫环送上茶来。　　　　黛玉接过茶，漱了口，又净了手。　　　　丫鬟送来第二次茶水，这是吃的。林黛玉仍要接，却被清沚阻止了：“吃完晚膳立即喝茶伤胃。姑娘身子弱，最好不要喝了。”　　　　“既然如此，玉儿便不要喝了。”贾母闻言便道。　　　　“多谢老祖宗体恤。”黛玉浅笑，毕竟她真的不想喝。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敢问这宝玉是？”李嬷嬷朝贾母问的。　　　　“这是我的孙子，比玉丫头大一些。”贾母听说宝玉来了，笑容更加慈祥。　　　　李嬷嬷脸色变了一些：“老太君，男女七岁不同席。这里都是女眷，公子来这儿是不是不太好。”　　　　贾母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淡声道：“都是自家亲戚，亲热亲热是应该的，而且宝玉还小，嬷嬷这般计较，委实太过讲究了。”　　　　两位嬷嬷心里震惊又气愤，活了大把年纪，她们还是第一次发现能把厮混内帷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于是在贾宝玉进来之前，她们就不着痕迹地遮掩住了黛玉的身形。　　　　贾宝玉走了进来。他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简袖，额戴双龙戏珠的抹额，更衬得他面庞如月，色若春晓之花。　　　　“老祖宗，不是说有新妹妹来了吗？人呢？”贾宝玉一进来就笑嘻嘻地歪在贾母身上，左右乱看。　　　　贾母抚摸着贾宝玉，笑道：“你妹妹不就在那两个嬷嬷身边吗？”　　　　贾宝玉见两个嬷嬷挡住人，就微怒地朝她们走去，质问道：“两位嬷嬷做什么挡住人？还不让开！”　　　　黛玉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心里难免不得劲儿，只能就主动走出来落落大方的行礼：“宝二爷好。”　　　　黛玉本就气质微冷，身形削瘦了些。此刻面上无笑，反倒更显得气质清华，灵毓出尘。　　　　贾宝玉早看得愣了，像个呆头鹅一般。　　　　片刻，才像是被惊醒了，直道：“这个妹妹我原是见过的。”　　　　两位嬷嬷这下真是被气的颜色都变了，她们活了半生也未见过这般不着调，故意毁姑娘清誉而不自知的男子。　　　　于是赵嬷嬷冷声道：“宝二爷说笑了，姑娘打小就住于淮扬，养于深闺，是从未见过外男的。”　　　　清沚和雪鹂也反映过来，微微挡住黛玉。　　　　其实黛玉也觉得贾宝玉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不待她想清楚，就被他过于直白的话气的面色发红。　　　　“宝玉还小，说话最是直白。可他是个好孩子，是最没有坏心的。”　　　　贾母见她们说贾宝玉的不是，脸上的笑意也消失殆尽了。　　　　“老太太莫生气，您家孙子自是好的。只是我家姑娘性情过于温婉含蓄些了，听不得这些话。”李嬷嬷声音轻缓，却刺得贾母心里不大舒服。　　　　李嬷嬷继续温和道：“日头短了，我家姑娘舟车劳顿，她身子弱，还望老太太怜惜，让我家姑娘早点休息。”　　　　贾宝玉见了黛玉仙子般的品貌，便心生欢喜，瞬间就忘了之前两位嬷嬷说的话。　　　　“林妹妹累了，当然应该好好休息。”贾宝玉插话，接着欣喜道：“老祖宗，不如把林妹妹也安置在您那套暖阁的绿纱橱内，我仍在绿纱橱外。这样我与妹妹就离得近，岂不是更便宜吗？”　　　　贾母心里暗道不好。　　　　本来她不觉得这样的安置有什么错，只是跟在黛玉身边的两个嬷嬷太讲究，如今便不能再这样了。　　　　于是她抢在两个嬷嬷怒火腾飞之前开口：“宝玉又说笑了。玉儿带的东西多，绿纱橱太小了容不下，不如找一处小院儿合适。”　　　　两个嬷嬷听了这话，脸上怒火才消。　　　　贾母不愿人前再掉面子，就说服了不断撒娇弄痴的贾宝玉，最终黛玉她们搬进了一处小院。　　　　这院子微有些偏僻了，但胜在环境清幽。令人惊喜的是还带着个小厨房，倒是方便了清沚为黛玉做药膳。　　　　天色微暗了下来，黛玉就收拾了许多小礼物，让雪鹂送去给三春并薛宝钗。　　　　她自己则靠在窗边想着今日发生的事。　　　　依她看，贾母虽然疼她，但在宝玉面前，却丝毫没有顾及她的名声。那才初见的贾宝玉，也老是说些混账话，气得她难受……　　　　思绪纷乱，黛玉又想到回姑苏归期不定，泪水就落了下来。　　　　清沚端着雪蛤粥进来，见黛玉正在哭泣，就忙把汤盅放下，为她擦拭泪水：“林姑娘快别哭了，哭多了伤身。可是谁欺负你了？快说与奴婢知道，奴婢定为你讨个公道！”　　　　今日之事清沚也是万分气愤。　　　　她可是看得分明，王氏瞧不起林姑娘，而那个贾宝玉又是个不知所谓的。让她差点难捺不住自己脾气的，却是那个不顾林姑娘名声的贾母。　　　　黛玉听她这样说，反而破涕为笑：“清沚这话说得爽利。”　　　　清沚见黛玉笑了，才真诚道：“您不哭了就好。若下回再哭，我便告诉我家姑娘，让她亲自来劝你。”　　　　清沚知道自家姑娘最是个护短的。若让她知道林姑娘今日被贾府里的人欺负，定然会想法子还回去。　　　　听了这话，黛玉忙拉着清沚的衣袖，轻轻摇晃撒娇：“好清沚，你饶了我罢。让芙儿姐姐知道，她定会生气的。”　　　　“那就要看姑娘的表现了。”清沚把汤盅放在林黛玉面前，示意她喝。　　　　黛玉心里明了，便笑着喝起粥来。　　　　林黛玉在两个嬷嬷和丫鬟的照顾下，过得不错，而甄芙才真是倒了血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