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月初的上海不冷不热，太阳照在人身上还是暖洋洋的舒适，出行套一件薄外套就够了。　　　　现在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的时间，略有些狭窄的筒子楼过道里已经没有了骑着自行车赶着出门的人。　　　　沈家今日却没有向往常一样，上班的上班，出门的出门。　　　　沈薇坐在自己屋里的书桌旁，浑身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惊慌感，而她的面前放着一堆碎纸片，隐约可以看见是一份撕毁的录取书。　　　　客厅里，沈家大家长沈志国坐在沙发上，一手撑头，面上有些烦躁。　　　　陈月娥坐在他身边，表面上是和他一样的紧锁眉头，一副愁的不行的样子，但她微微闪烁的眼睛里，偶尔却透着些兴奋。　　　　“这下可怎么办？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了，改也改不成了啊。”　　　　说着话，她余光瞄着一旁的丈夫，见他果然更加烦躁，又加了一把火。　　　　“唉，要不是志国你现在就要评副总经理一职了，不能太引人注意，不然也能给薇薇弄个纺织厂名额抵了这下乡的名额啊。”　　　　谁知沈志国一听到这话，放在桌上的手臂，猛然垂下一拍，大声道:“也不看看这事怪谁！都是你养的好闺女，敢害我薇薇去下乡，马上给我滚出沈家！”　　　　他说这话时，眼睛瞪着对面同坐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听到这话忍不住瑟缩了下，头垂的更低了。　　　　“我沈志国养了你们十几年，供你们吃喝，还供你们上学，就是让你们这么对自己人的，啊！”　　　　“还有你，沈芳！薇薇可是你亲妹子，你怎么就那么恨她，你也给我滚出沈家，我没有你这样恶毒的女儿！”　　　　坐在陈小玲的旁边，沈芳一下子握紧了拳头，她垂下的眼睛里满是不甘，却又不敢大声反驳沈志国，只能在心里发泄。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他的女儿，沈薇就能比她过的好，重男轻女的爸爸宠着她，出嫁的大姐也最关心她，现在不过撕了她一张录取书就要把她赶出去，凭什么她沈薇处处有人疼。　　　　沈芳从小就不喜欢她这个妹妹，亲妈还在时，一家人宠着，妈妈去世，陈月娥进门，沈薇却又能让爸爸对她另眼相看，陈月娥都要捧着她。　　　　一开始沈芳也没这么讨厌沈薇的，可是妹妹越来越优秀，越来越漂亮，衬的她就越发平凡不堪，而且沈薇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对她，她就更讨厌了。　　　　沈芳心里想着她马上就要下乡了，高高在上受人追捧的沈薇就要沾上泥点了，而她却能留在城里，嫁个城里人享福，一想到这，她心里就舒坦多了。　　　　陈月娥睁着眼睛则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被沈志国的怒火惊到了，不就是让沈薇下乡吗，怎么还要把人赶出去呢。　　　　她女儿陈小玲也就算了，连沈芳都要赶走？陈月娥不禁有些心慌，这事太出乎意料了。　　　　“志国啊，别生那么大气，不值当，薇薇只是去乡下，不是不回来了，等你职位稳下来，弄个回城名额不就行了，怎么还把人往外赶呢。”　　　　当下她也顾不上心里希望沈薇走的越远越好的想法了，现在最主要的是让沈志国消气，不然她女儿被赶出去可怎么办。　　　　“你说的好听！薇薇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我怎么舍得她去受罪，还有沈芳，绝对不能让她待家里闲着了，养的她都敢撕妹妹的录取书了！那可是文工团的录取书！”　　　　其实沈志国生那么大气，主要还是因为那张录取书，沈薇从小到大都很优秀，不知道拿了多少奖项，给他长了多少脸。　　　　走到外面说起他三女儿，哪个不夸两句，他这人喜欢儿子，可这个女儿他也是真心疼爱的。　　　　现在女儿不仅被毁前程，还让人偷偷报名了上山下乡，瞒到了最后一天，沈志国其实也不是就没办法了，可就像陈月娥说的，他就要评职了，这关头要是被人盯上了什么，那他纺织厂车间主任的职位估计都没了。　　　　沈志国发泄了一番，又有些泄气，他心里虽然更在乎自己的前程，可沈薇这个女儿她也是在乎的，事情有些难办，犹豫不决，他对沈薇的愧疚也上升到了极点。　　　　沈家住的地方隔音差，客厅里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进来，背对着的沈薇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对自己的，也是对其他人的。　　　　昨晚一知道她要下乡时，其实她一点都不慌的，可等到她找出来已经撕成碎片的文工团录取书时，她才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了。　　　　努力了十几年，每天下腰练功，学乐器，开嗓，为的就是能带着母亲的心愿加入文工团，可在她终于要实现梦想时，沈芳这个亲姐姐，却给了她狠狠一刀。　　　　不是不恨的，可录取书被毁，还有陈小玲那个蠢货竟然还给她报了下乡的名额竟然还瞒到了现在。　　　　这两人一个刻薄的令人讨厌，一个胆小怕事的令人不屑，却没想到，不被她放在眼里的两人竟联合坑了她一把。　　　　也怪她自己这段时间放松了警惕，给了她们可乘之机。　　　　回过神来，沈薇先压下了心里的崩溃和愤怒，理智的分析现在的情况，现在首先先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　　　　最后看了一眼那团纸屑，她抬手拢在手里，扔进了垃圾桶，一起扔掉的，还有她多年来努力实现的梦想。　　　　她的父亲沈志国是一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人，尤其爱面子，沈薇从小到大都是个优秀的，读书和跳舞拿了不少奖，让他面上添了不少光，在他心里虽比不过儿子，却也是第二受宠的孩子。　　　　当然，这点宠爱比起他的前程职位，两者没有半点可比性。　　　　她知道，沈志国现在这样生气，不过是气她们擅作主张挑衅了他一家之主的地位，还有就是沈薇的事。　　　　不过沈薇看的分明，他气的不过是自己不能再给他挣光，而不是她本身。　　　　早在亲生母亲去世不过两月，父亲领着纺织厂女工陈月娥上门时她就看清了，而随着越来越懂事，她弟弟沈辉的出生日期的怀疑也让她早就不对父亲抱有一丝希望了。　　　　站起来的沈薇走到衣柜镜子前，对上镜中人泛红的眼眶，微微一笑，抹去了眼里没流下来的泪珠。　　　　五官精致，标准的瓜子脸小巧秀气，沈薇的美，不带一丝攻击性，柔柔一笑，就能美到人心里那样。　　　　推开房门，沈薇遮住眼里对众人的讽刺，微微下垂的眼睑，却无端透出了一丝委屈。　　　　“爸爸，你消消气，别为我气坏了身体。”　　　　陈月娥看到她，眼睛一亮，忙顺着安抚道:“薇薇说的对，志国你身体要紧。”　　　　沈薇抬头看了继母一眼，微微一笑，却让陈月娥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爸爸，我已经决定原谅小玲姐了，毕竟她也是不想去乡下，才报我的，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也认了。”说着原谅的话，可她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哽咽，仿佛是强装镇定，为了沈志国，她愿意委屈求全一样。　　　　果然沈志国听到后，不仅没有消气，反而心里刚刚平静的怒火烧的更胜，他压着火气，缓声对沈薇道:“薇薇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才让个外人欺负了。”随后又没好气的对陈月娥道:“赶紧把你女儿送走，我养了她十多年，倒是养出了一只自私自利的白眼狼。”　　　　其实沈志国这话也不算偏心，本来对于陈月娥带过来的继女，沈志国是没什么看法的，他工资高，多养一个孩子也不是不行，可陈小玲待在沈家，平日瞧着怯怯懦懦的样子，谁知道竟然瞒着人让沈薇替了她的名额，可不就是个白眼狼吗。　　　　陈月娥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她总不能说这事不是她女儿做的，是她暗中帮忙的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这样了，等沈薇走后，她在想办法让沈志国消气，到时陈小玲一样能回沈家，一样能有纺织厂职工名额。　　　　说起来，她帮着小玲把报名这事落定，她现在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沈薇有考上文工团的能耐，人家不稀罕名额，她干嘛还要费这许多劲想弄走她，旁边不是有个好对付的沈芳吗。　　　　也怪她钻了牛角尖，一心想着沈薇是最大的敌人，根本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也是有些小瞧了沈芳，看样子，她是最早知道沈薇考上文工团的人，不仅知道，还计划着想毁了她，现在还让她做成了。　　　　陈月娥心里的懊悔暂且不提，沈薇现在心里最讨厌的不是她，而是沈芳，这个平日里，她并不在意的二姐。　　　　陈小玲不是沈志国亲生的，好对付，而沈芳，却没那么轻易报复回去。　　　　沈薇心里长出一口气，就这样吧，她的亲姐姐，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她这一次不计较，但从此两人一刀两段，再没什么姐妹之情，只是她不作为，但沈芳今后的日子，怕是没有往日潇洒了，最起码，再想每天不上班还有钱花的日子是没有了。　　　　客厅里有些安静，陈小玲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沈芳则时不时冲她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　　　　沈薇不在关注那两人，转向沈志国，开口道:“爸爸不用太难过，家里有陈姨照顾你，我离开也很放心。”　　　　沈志国叹口气，她抬手招呼沈薇过来身边，女儿越懂事，他心里的内疚就越多。　　　　“你放心吧，等爸爸一有机会，就让你回来，决不让你吃太多苦。”　　　　沈薇轻轻摇头，她善解人意道:“爸爸评经理职位要紧，我没事的。”　　　　她特意忽略了副这个字，果然，沈志国摸了摸她的头，虽面上还带着对她的愧疚，却隐晦的多了一丝笑意。　　　　“还是薇薇懂事，从来没给爸爸惹过什么麻烦。”　　　　这件事算是解决了，沈薇下了决定后，就把心里的难过暂时抛在脑后，问起了下乡的事。　　　　“现在名单已经确认了，那爸爸知道我要去哪个地方吗？”　　　　沈志国叹口气，回道:“薇薇别担心，爸爸待会儿去给你打听一下。”　　　　沈薇点头，低头自言自语道:“就是不知道乡下条件怎么样？买东西方不方便了。”　　　　心里一酸，沈志国的愧疚涌了出来，他转头对陈月娥命令道:“你去拿三百块钱给薇薇，多带点钱能解决很多事。”　　　　一旁看戏的陈月娥嘴角一抽，她张了张嘴想说会不会太多了，却被沈薇抢了话。　　　　“爸爸，太多了，我到了乡下怕是没地方花钱的。”　　　　沈志国大手一挥，直接让陈月娥赶紧去，在用钱上面，他一向大方，一来他本身工资高，陈月娥也是纺织厂的女工，他们二人的工资，一个月下来也有一百多，除去花的，还能剩个许多。　　　　转念一想，又让陈月娥把放票的盒子也拿出来，给沈薇选。　　　　陈月娥见他已经下定决心，也只能肉疼的去拿给沈薇。　　　　沈志国是纺织厂的主任，对于其他人很难弄到的布票，他却很轻易，陈月娥平日里都是拿布票去和别人换的，倒也攒了许多，这下却都便宜了沈薇。　　　　沈薇先是推拒一番，然后顺着被沈志国直接把盒子给了她，让她看着需要的都拿走，全然不管一旁陈月娥疼的心脏病都要犯了一样难看的脸色。　　　　不光这样，在沈薇的引导下，沈志国还命令陈小玲和沈芳一人拿出五十块钱算是补偿她。　　　　狠狠的出了口恶气的沈薇，就在一众嫉妒恨的目光中抱着盒子回了房间，沈志国已经出门去帮她打听去了。　　　　沈薇一进门，对着沈志国还能笑出来的脸，却一下子挎了。　　　　到底是努力了这么些年的，她现在不仅辜负了自己，还有教她跳舞的老师，以及她最爱的母亲，最开始教会她跳舞的母亲。　　　　再次走出房门时，客厅内已经没人了，沈芳不知道去哪了，陈月娥则应该是带着陈小玲回娘家去了，沈志国还是没有让她继续留在沈家，而且发话，回来不想在沈家再看到她，陈月娥当下也只能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