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正在门口纠结,冷不防背后有人叫她,惊得忙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站在面前,抬眼看去,认出这人便是那杨思勖,连忙施了一礼,拜道:“拜见虢国公。” “免礼。”杨思勖一向不多话,他站在那看着玉茗,等待她的回答。 “我……”玉茗瞧了瞧旁边的寿王府大门,心中为难,这该如何说?总不能明说想去探病吧? 她这点心思在杨思勖眼中简直藏不住分毫,他心里叹了口气,当初偷偷跟在寿王身后胆子倒不小,怎得现在却这般唯唯诺诺?他也不逼她,只冷冷说:“圣人派我来探望寿王病情,你若有意,便跟我一起进去罢。”说着转身便往府内走。 玉茗一听傻了眼?这虢国公怎么会知道她想探病?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上面写了探病二字。正迟疑着,又听杨思勖甩过来一句:“还不跟上?” “是。”她忙快走几步跟在那人身后,顺利的进了门。门口守卫见了杨思勖,连忙低头行礼,连查问都没有,让玉茗也有种狐假虎威的得意劲儿。 府中管事听闻宫里来人,赶忙迎了出来,见到虢国公拜道:“拜见虢国公,王爷此刻正在卧床休息,待我前去通禀。” 杨思勖淡淡说:“不必,你且带我们去寝房外再去通报。圣人担心寿王殿下病情,特意安排我等带太医前来医治。” 那管事的心思敏捷,一听这话便心知肚明,也不敢怠慢,带着一行人去了东院厢房。一路上,玉茗看着府中摆设,看着并不甚豪华,却别有一种古朴之韵,想来是李瑁所好。 一行人站在寝房门口,等管事进去通报,玉茗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李瑁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咳嗽,那一声声仿佛咳在她心里,一阵阵的发疼。 待管事出来,将几人请进卧房,她一进门,便闻见浓浓的药味,不由捂住鼻子,咳嗽声又传来,只听一个黯淡的声音响起:“有劳虢国公前来,李瑁有失远迎,怠慢了。” 她小心躲在杨思勖身后,被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李瑁的样子,只听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便想象得出他现在必是一副病容,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冒失探出头去。 只听杨思勖说:“圣人担心殿下病情,只是不便出宫探望,命我代为安抚,还请殿下多保重身体,以免圣人担忧。” 李瑁淡淡说:“多谢父皇关心,还请虢国公代为转达,只说李瑁有负父皇期望,愧为皇子。”他心中怎能不知父皇此次派人探病是何意?只是,明知是何意,却不得不陪着演完这出父慈子孝的戏,心中更加难过。 杨思勖见了,心里也是叹息,看着李瑁一脸病容,却仍转身让太医给李瑁诊脉。只听太医说:“殿下这病并无大碍,乃是心病,只需放开心结,不日即可痊愈。老臣这便去开一味疏肝解郁的药方,但还需殿下自己少思少虑才行。” 杨思勖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玉茗,对寿王说:“那老臣便回去跟圣人复命了,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说着,伸手将身后那人一把拽了出来,说道:“这是我的义女,自小便喜读佛经,听闻殿下信佛,不若让她为殿下开解,说不定能解殿下心结。”说完将她往床边一推,转身大步流星的带着太医走了出去。 玉茗猛不丁被推到床前,又听他说自己喜读佛经,还让她开导李瑁,整个人都傻了。她不过就是想在后面浑水摸鱼进来看他一眼就好,没想到竟然被拖了出来。眼见着屋里只剩下她跟躺在床上的李瑁,这该如何是好? 床上传来的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的纠结,看着床上那个脸色发白,却因咳嗽而泛起一阵病态红晕的那人,她顾不得什么,忙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又去案上倒了杯水扶着他喝下,这才缓了过来。 李瑁看着床前女子,这才认出是她来,面色淡淡问道:“你何时成了虢国公的义女?” 玉茗脸一红,支吾道:“就在近日……”她心疼的看着他消瘦的脸,轻声问:“才半年不见,殿下为何变成……”这半年,她过得不好,以至于没有留意他的消息,却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么些事情。 李瑁轻轻摇了摇头,眼光定在床帏上,喃喃说:“一切都是天意……”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祝他得偿所望,可惜,这愿望并没有实现,他不仅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那些因宠爱而得到的圣恩,也随之而去,不再复返。 玉茗看他这幅样子,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心中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却强忍住了,慢慢说:“殿下不必忧心,既然一切都是天意,想也是无用。” 她记起曾看过佛经提及,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而她跟李瑁,正受着各自的苦难,第一次明白,人生原来也会有月圆月亏。 李瑁闭上眼,面对这个并不熟悉的女子,这几个月萦绕在心中的想法,突然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他不知是跟她,还是跟自己说:“我七岁进宫受封,在世人眼中,我是圣人的十八子,武惠妃最宠爱的儿子,连我自己也是这般认为。” “直到太子哥哥被废、被赐死,母妃因参与其中惶惶不可终日,受惊吓抑郁而终,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圣人三十几个儿子中的一个。我们这些皇子,看着光鲜亮丽,其实被困在这十六王宅中,一直到死才能出去……” 他还想说着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一道泪水滑落脸颊,那闷在心中的话,终于宣泄而出,连带着大半年的抑郁,化作泪水发泄出来。 一只手轻轻拭去他脸上泪水,那手如此温暖,好似年幼时每次进宫,母亲轻抚他的那双手。他睁开眼,泪眼模糊中,那女子轻声说:“十八郎,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十八郎,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呢?自从太子死后,他再也没有见到父皇,母妃也已过世,这个从小伴随他的爱称,就这么被人遗忘了,却没想到,还有再次听到的一天。 脑中绷着的那些念想就这样突然散去,一阵疲惫袭来,这些日子他缠绵病榻,却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他突然觉得好累,好困,就想这般长睡不醒,这样再也没有什么能令他烦扰。 他伸手轻轻握着脸侧的那只手,仿佛幼时握着母妃的手一般,就那样沉沉睡去。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又回到了幼时,那般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玉茗看他握着自己的手睡着,那张年轻的脸,此刻的睡颜却单纯的像个孩子一般,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他光洁如玉的脸上,抚平那微蹙的眉头,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口气,将被他握住的手轻轻抽出,又给他盖好锦被,这才转身走出屋。 杨思勖正站在院中等候,见她红着眼睛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一丝心疼,面上却仍冷冷的,说了声:“走吧。”转身带着她出了王府。 待走出王府大门,玉茗冲他深深一拜:“今日多谢虢国公相助,小女子不知以何相报。” 杨思勖看她这般客气,莫名有些不痛快,冷冷说:“什么谢不谢,我只知道今日乃是带了义女来王府。” 玉茗一愣,不解的看着他,莫不是这位虢国公真要收她当义女不成? 杨思勖一挑眉毛:“怎么,你不愿意?” 玉茗忙拜道:“小女子不敢。”她想了想,突然一笑,改口道:“多谢义父。” 这一声义父叫的杨思勖心里十分舒服,他自幼便入宫当了宦官,无儿无女,连高力士都娶了妻,他却一直孑然一身,原本以为这一辈子主动无牵无挂,却没想到,竟然在这花甲之年竟然与这丫头有缘结为父女。 “好,好。”一向寡言而他竟然连着说了两个好字,连语气中都带了丝激动:“既然你叫我一声义父,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便来找我。”说完,转身离去。 玉茗目送着那虽年迈却仍健硕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这才慢慢往回走。这一日发生太多事,她年轻的心有些混乱。没想到,那杀敌无数、备受圣人称赞的堂堂虢国公竟然会收她做义女,想起当年第一次相遇,那时年幼的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与这位大人物有了来往,不由感慨万千。 只是,一想到方才李瑁那般憔悴的模样,她便一阵心疼,那个被她珍藏在心中的人,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她眼睁睁看着他深陷泥泞,却帮不上一点忙,这种无力感让她痛苦万分,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帮他? 玉茗茫然走在街上,在经历了诸多苦痛之后,她突然长大了,那个曾经天真浪漫的少女,终于明白了何为人生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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