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端阳节不过只休了一日沐,因着前几日皇上刚刚南巡归来,需要修整,便连着端阳节放了三日,初六恢复朝政。 天还暗沉着,金乌坠在天际将要升起,霞光万丈,将巍峨的紫禁城涂满金华,宫门外停满了各色官服的官员,俱都按品级排列挨个地进了议政殿,一殿静寂。 依旧是一声嘹亮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穆远天身边的大太监刘长新已是跟了他四十年的老人,自当今二十岁登基,便是他唱的喏,如今已经二十二年。 穆怀诚揣着手站在御阶下,目光盯着地面,听着身后众人因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嚷嚷,颇觉得无趣。 他倒是注意到今日工部尚书徐少群缺席了。 徐少群少时纨绔,其祖父徐文武乃是武将出生,恰逢当时叛军作乱,可谓是生逢乱世,功劳自来,徐文武攒了军功,封了骁勇侯,后来因穆怀诚曾祖父心有忌惮,为其尚公主,筹谋着以驸马不得出仕的理由收回了兵权。 说来大抵是他家与皇室有缘,徐少群年少时,其祖母,骁勇侯夫人,也即是那位公主,求了当朝太后为徐少群赐婚,娶的是当今的胞妹恒昌公主。 婚后俩人也算幸福美满,后来恒昌公主难产过世,徐少群还为其守制三年,穆远天感念他用情至深,特许其守制结束可重新入朝为官。 后来徐老夫人借着“家嗣不丰”的理由,为徐少群重新娶了门继室,斯人已逝,徐少群无奈接受了,听闻如今过的也算和软。 往日徐少群从不缺席大朝会,今日不知怎么没来。 穆怀诚蹙了蹙眉,努力回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是为什么,毕竟记忆久远,他会记得徐少群这个人还是因为他是穆怀谌的人。 他的弟弟们中,老二穆怀谦单纯直爽,老三穆怀谆心思细腻,为人谨慎,从来不肯多行一步,老五穆怀谨野心勃勃,可惜智商与野心不符,被当成了活靶子祭出来。 只有老四穆怀谌,他几乎不曾看透过这个弟弟,他被囚禁在宗人府的时候常想,这个温润如玉,待人接物如清风朗月般的穆怀谌,真的是所表现出来的这样吗?还是这只是个表象而已? 直到后来,他那时在宗人府呆了六年,不曾与外界通信,常年蹲在小小的院子里凭着花期算日子,还以为是征和四十七年,后来才知晓原来已经是元平三年了,元平帝,正是老四穆怀谌。 既不是汲汲营营小心翼翼掩藏自己野心的穆怀谆,也不是当时堪称炙手可热的穆怀谨,而是他穆怀谌。 思绪纷乱,许多陈年往事繁杂交错,他的头突兀地开始痛起来,心脏猛地一抽,太阳穴仿佛有人举着锤子狠狠敲打一般,脑中一片昏昏沉沉,眼前的御阶开始在他眼前摇晃起来,他最后唯一的印象便是一片明黄朝他扑来,有力的臂膀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晕过去之前他还在想,他可能是笑了一下。 “父皇。” —————————— 太医院院判王郁最近上火严重,口腔溃烂,嘴角更是生了好几个疮,含了多少黄连都不管用,可怜他白发满头,连走路都颤颤巍巍,如今是头发一掉一大把,短短两日头皮已经有一块秃出来了。 微微眯着眼盯着药秤上细微的数字,确认份量对了后将一份份药材分门别类交给了小药童,吩咐他去熬药,王郁默默揉了一把自己的老腰,真累。 自从两日前太子议政殿上当众晕倒,整个太医院都被皇上传召过去给太子看病,当今跟话本里头那些动不动“让太医院陪葬”的皇上也不一样,并不是多严苛的人,虽然心中焦虑也不会乱发脾气——但众位太医心里还是苦。 当今当了二十二年的皇帝,积威日重,即使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那身上传来的威严气势依旧让人害怕,更何况两天过去了,睡在床上的太子还是没有醒。 当日穆怀诚晕过去,穆远天亲自抱着他回了东宫,一守就是两天,这两天里太子一动没动,吃药进食皆是靠着强硬手段灌进去的,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 但太医依旧查不出太子生的何病,从脉象上看,脉搏沉着有力,心跳也正常,可太子就是不醒! 穆远天默默握紧了穆怀诚的手。 太子自小生龙活虎,在他眼皮子底下精心照养了十多年,就连普通的发热伤寒都不大有,更别说如今这样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万事不知。 “怀诚,听父皇的话,早点醒过来吧。” 有小宫女取了浸湿的帕子要替穆怀诚擦脸,被挥退了,临出门前看见往日高高在上的君王手里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太子擦汗,眼神里满是担忧与心疼,让她想起自己未进宫时,有一年也是生了场病,她爹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原来不论天子与庶民,但凡是做父亲的,都是一样的吗? ———————— 穆怀诚醒的时候看天大约是卯时,他的头不再像起初晕厥时那般疼痛,有些微微发胀,只有心口残留着一丝钝痛。 屋子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光影浮动,明暗交汇,床头的琉璃灯盏透着微弱的光。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伸舌去舔的时候被嘴上的皮刺了一下,有点疼。 “殿下醒了!您都睡了三日了,皇上守了两天,刚刚才走,吩咐奴才们伺候好您。” 穆怀诚嗓子有些干,声音沙哑得不行,被王德发伺候着喝了口水才略好些:“这几日都有谁来过。” 王德发笑着道:“起先太后宫里兰若姑姑来过,后来各宫娘娘皆派了人过来,诸位皇子也来过,都被皇上拦了不让打扰殿下,对了,前儿傍晚时候怀安公主来过。” “怀安?”穆怀诚愣了一下,怀安的母亲是昔日敬恒公主身边的人,敬恒皇后过世以后坤宁宫的太监宫女皆被遣散,只剩了几个洒扫太监,几个大宫女中,净竹自梳做了嬷嬷,自请去了太后宫里,梅兰二位年纪到了放出宫去了,剩下的就是怀安的母亲福贵人。 “是,怀安公主和二皇子一道来的。” “应该是正巧碰上了,你去替我给各宫回话,找兰若姑姑说一声,明天我亲自去太后宫里,怀安和怀清公主那里每人送一套首饰,另外,前几日淘来的新鲜玩意也送一份过去。” 说这些话的功夫,已有人请来了王郁。 王郁诊了诊脉,脉象依旧和之前无异:“殿下如今觉得身体怎样,可有痛楚?” 穆怀诚皱了皱眉头:“心口有些疼,偶尔会有些抽痛,别的没什么。” “应该是思虑过重的缘故,呃……敢问殿下是否经常饮酒?” 经常饮酒……他在宗人府那段时间倒是无酒不欢,但自从重来一世他便未沾滴酒,因而答道:“不曾饮酒。” 王郁捏了捏胡子,有些迟疑:“这倒奇怪了,或许是别的原因吧,微臣无能,暂时还没什么头绪。” “不妨事,许是因为孤没休息好吧,劳烦王太医了。” 王郁连道不敢,开了副补药单子就退下了。 “怀诚。”穆远天快步走进来,一手搀住了要请安的穆怀诚,道:“身体好些了吗。” 穆怀诚觉得鼻子有些酸,重来一世,他不是对父皇没有怨怼的,他很想揪住他问一句上辈子为什么那么对他,为什么要废除他的太子之位?!甚至心里阴暗地想要推翻父皇…… 可是此刻,他看着穆远天双眼底下显而易见的青黑,和脸上无尽的疲惫和担忧,他突然又心软了。 他们不愧是父子,都太心软,太容易感动。 穆怀诚用力闭了下眼,复又睁开,露出一个释怀的笑,伸手去牵穆远天:“父皇,儿臣没事,都是儿臣不好,让父皇担忧了。” 十九年,他自信他能改变原来的命运。 ———————— 慈宁宫。 太后如今年龄越大越是喜聚不喜散,因着喜欢鲜活靓丽的女儿家,便常常招几个世家的小姑娘进宫玩,怀安公主、怀清公主也常来陪她说话。 穆怀诚快到慈宁宫时便碰到了穆怀安,她似乎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会突然笑出来,直到他叫住了她才反应过来,脸色通红地和他请安:“太子哥哥!” “起来吧,想什么呢,叫了你好几声才听见。” 穆怀安眼神游移了一下:“没……没想什么!” 见穆怀诚一脸不信的表情,她有些急:“真没想什么!对了,要谢谢太子哥哥昨天送来的小玩意儿,怀安很喜欢!” 见她不想多说,穆怀诚也不在意,道:“喜欢就好,你是要去看皇祖母吧?一起。” 穆怀安怯怯地跟在他身后,偷偷打量他,心里却又想起在东华门碰到的那个人。 那个人生的真好看,五官坚毅,尤其是眼神,锐利有神,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剑,十分有男子气概,她一直呆在宫里,见多了那些行事颇显娘气的太监们,此时乍然瞧见这样一个英朗的人物,不免心内欢喜,只是不知道他是谁? 她怀着乱糟糟的情绪跟在穆怀诚后面的,一时欢喜一时忧愁,竟没发现慈宁宫已经到了,直到穆怀诚提醒才清醒过来。 早有掌事姑姑过来带路,顺嘴提起今日有几个世家小姐正巧来了宫里陪太后,一边领着他们往里面走。 刚走到门口,穆怀诚便听见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 “书上不是说了吗,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说不定啊,这世上真有神仙呢!” 又是沈清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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