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臣贼子!逆臣贼子!”皇帝在大殿中来回徘徊,搬起案头上摆放的臂高双螭花尊,气急败坏地重重砸下去,哐当一声巨响,釉瓷迸溅,摔了个粉碎。 “朕早就知道裴肃狼子野心,朕是天命之子,他竟敢,他竟敢——”他没说完,便嗬嗬喘息起来,脸色青白交加,随侍宦官忙上前给他顺背,两个人的手都在颤颤地抖,殿下除却妃嫔宫仆的啜泣之声,一片死寂。 没有用了,云南王的军队已经反攻到天子脚下,将上京团团围困,逃不掉了。 天光才破拂晓,寒风大作,猛烈地拍打窗牖,紧闭地殿门外却有幢幢人影不断奔逃而过,嘈杂呼喊声不绝于耳。 被召集到甘露殿内跪坐的皆是皇帝亲近的左右宠信,起初见龙颜震怒,只敢闷声颤抖,察觉到殿外其他宫人开始逃散,沉寂大殿内骚动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有人站起来,也想偷偷溜出去。 皇帝苍老浑浊的眼珠一轮,厉声喝道:“你们竟也要背叛朕?来人,来人!凡意欲出逃者,一律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他看向阶下杵着的寥寥数十亲兵,几乎嘶吼着命令,亲兵们脸色不一,或呆滞绝望,或沉冷不言,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良久,终于有人绷不住,站了出来,却蓦地将长矛指向九层金阶,状若癫狂:“昏君,若非你言指云南王蓄意谋反,发兵征讨,他又怎会被迫起事?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横竖藩军已至城下,不妨我们先把你交到王爷处投诚,说不定还能挣到一条出路!” 一语激起千层浪,殿内哗然大乱,嫔妃宫婢们抱作一团,十余亲兵却神色一振,朝皇帝逼了过去。 带头的兵士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长矛寒光闪闪,便要袭至眼前,宦官早已吓的丢掉拂尘,钻进长案底下,皇帝骤然大怒,腿却一软,未及倒地,却听嗖地一声响,一支羽箭破风射来,生生将长矛撞偏,箭簇没入兵士脖颈。 鲜血从喉咙里喷射而出,兵士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轰然倒地。 许多妇人失声尖叫,但闻兵甲踏地的铎铎之声从后殿传至,一个身着将服的中年男子领着十数甲卒来到前殿,向皇帝道:“末将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他未下拜,只冲皇帝抱了下拳,手上还执着长剑。 皇帝往后一退,被这一变故激得愣了足有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慌忙上前相扶:“爱卿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看清眼前的人时,他的动作却一顿,迷茫起来:“寡人年老,竟不记得爱卿姓名了…” 将领眼露睥睨之色,奉上腰牌,道:“末将乃中山王家将谷煜,王爷惊悉叛军围城,圣上有难,特派末将秘密入京,进宫勤王。” 皇帝起初吒然,接过腰牌,看了一眼,又惊又喜:“中山王,只有他如此忠心于朕,待剿灭叛军,朕必加他食邑万户,封王上王!” 谷煜唇角折起,向他比了个手势:“此话再提不迟,云南藩军来势汹汹,已将京城比邻三面城池尽数攻陷,末将费尽心力,才带了一小支精兵沿山间小路潜入京城,请陛下移驾,末将先行带您离京。” 皇帝连连道好,要随他身后兵士离殿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切地一声唤:“陛下,陛下圣恩,求陛下带上臣妾和孩子!” 转首却是刘妃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婴仓皇奔到他脚边:“求陛下,莫要丢下妾身和公主——” “皇上,皇上,”又有一个貌美妃子膝行至阶前,泪如雨下:“求皇上不弃,妾身不能离开皇上…” 有人带头,一排排跪在殿里的百十个美人都哀求起来,寒风催了梨花林,一时间哭泣声磕头声此起彼伏,皇帝看着满殿妃嫔,眼底涌出不舍,看向谷煜。 谷煜心中冷笑,只得当着皇帝的面将主上吩咐道来:“末将此行只带了一支精兵,且逃生之路偏僻难行,马车不通,只有三匹骏马可供陛下离京,带不了这些妃嫔,叛军将至,陛下莫要犹豫了。” 皇帝脸色骤变,眼中瞬间只剩决然阴狠,去扯牵住自己的刘妃,刘妃却不愿松开,一手抱着女婴,一手紧紧抱住他的腿,死活不撒手,皇帝勃然大怒,朝着她的心窝便是一脚。 他力气突然变的极大,刘妃竟就这么飞了出去,吐出一口血,女婴也脱手而出,摔到一边,哇哇直哭。 一众妃嫔都被吓住,噤若寒蝉,皇帝的目光在跪在上首的一个妃子身上流连而过,决绝转身,正要唤人带路,谷煜却突然道:“不过来前得王爷嘱咐,沈昭仪服侍陛下多年,颇得圣心,忖度陛下之意,命末将带昭仪一起离京。” 满殿突然寂静,众人的目光纷纷移到了前面,此话正中皇帝下怀,他亦展了展眼,恍然一喜,重新转回脸道:“甚好,昭仪,快快即刻起身,随朕移驾中山!” 从宫中生变那刻起便一直安静不言,跪坐在众妃嫔之首的沈元歌慢慢抬起了头。 她昨晚便被召至了这里,皇帝命她换上昭仪服制,陪他坐守皇城,已经整整一夜了。 沈元歌身着朱紫翟服,凤冠金簪盘压于发,七尾凤钗上的流苏从乌鬓簌簌垂至锁骨处,雍容华贵,颜色卓绝,显得端庄而冷静,可她的眼黑漆漆空无一物,瞳色深深,凝成一汪死水。 “臣妾不走。”她道。 皇帝愣住,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谷煜也极为意外,皱起眉头:“王爷特地恩许,昭仪竟然拒绝?” “王爷的恩许……”沈元歌轻轻一嗤,抬眼看向谷煜:“若是当真忠心于皇上,为何在战事局面扭转之前屯兵不发,非要到今日叛军兵临城下才秘密营救,是诚心勤王,还有意欲效仿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谷煜瞳孔一缩,脸色骤变,竟像噎住了似的没有说话。 沈元歌说完,目光转向了金阶上的皇帝,他已经年近花甲,因为长久的奢淫纵欲,酒池肉林,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老些,龙冠下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因为气急和惶然,变得极为扭曲可怖。 沈元歌知道,皇帝不会听进她的话——听进了也没用,他已山穷水尽,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只能自欺欺人地相信中山王的所谓忠心。 “大胆,区区妇道人家,安敢这般妄加揣测?”皇帝早已昏聩,只想保命,果然厉声训斥,甩袖转向谷煜,“时间紧迫,不必管她,可以马上就离开。” 谷煜却未答允,沉沉看向沈元歌,几乎是命令道:“此乃王爷之令,末将必须遵从,倘若昭仪执意不肯,末将只好失礼了。” 他执剑下阶,一步步向沈元歌走来。 老皇帝听他口吻,终于分出几丝清明,事实如此明白,沈元歌姿容绝代,中山王此举,定然目的不纯,今日所做之事,和赵光义强抢小周后有何区别?是了,定是从几年前宫宴见面之后,他便一直觊觎! 皇帝嘴唇眼角都牵动了起来,手指微微发抖,看向沈元歌,沈元歌也看向他,眉眼间仍了无波澜,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看到皇帝咬牙,一字一句开了口:“朕命你起身,莫辜负了中山王一番好意。” 沈元歌双睫一颤,看向皇帝,藏在宫装下的身体微微僵住了,良久,才艰难地呼吸了两口,将眼底忽而泛上的热意憋了回去。 谷煜已经准备用强,皇帝说这话,无异于屈从中山王一时之势,拱手把她相让。 她清醒而残忍地意识到,这个君王什么都做的出来,无论是盛时为了奢靡享乐,还是衰时为了苟且偷生。 虽然她并非自愿入宫,从来没有办法把这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皇帝当成夫君,可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整整十年,听见他亲口说这些话,还是忍不住的心凉。 她眼睛眨也不眨,藏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扣紧了银簪,淡淡重复:“我不走。” 她半生已经错付,怎么能再遭一次侮辱?怎么能? 谷煜冷哼一声,便要上前,银光就要出袖时,大殿偏门突然被人破开,一个忠心老奴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扑通跪倒:“陛下,娘娘!萧家军已攻破阊阖门,燕崇正带兵往宫中来,陛下速速离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殿中又掀起一阵波澜,众妃惊惶以至不能自制,纷纷起身,奔逃的奔逃,哀求的哀求,乱做一团,谷煜听到“燕崇”这个名字,也是悚然一惊,拔剑喝道:“谁再生乱,立刻正法!” 燕崇,云南王麾下的一个率军少将,其人战名在外,曾于万骑中往返折杀,率领的萧家军更是遇城即破,锋锐无匹,半月前萧家军做为前锋抵达京畿,三个城池竟不战而降,不管是对昏聩的熙承帝有意倒戈,还是摄于其雷霆之威,谷煜都不欲和他碰面,一把拽过老皇帝,迅速离去。 被弃之不顾的沈元歌闭上眼睛,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了下来。 妃嫔和婢女们突然六神无主,缩在角落里哀哀啜泣,见昭仪从始至终地冷静,不由生出幻想,皆抬起泪眼,看向了她。 沈元歌神情未有改变,只是浓重的憔悴之色仍从雍容妆面下透出,仿若一张一吹即破的白纸。 “你们走吧,我帮不了你们。”声音里满是虚弱和疲惫。 不论是病重的外祖母,在朝堂上死的不明不白的弟弟,还是有心利用她的甄家,抑或她自己,她这一生,原本就谁都帮不了。 可知她这辈子本为“帮扶”而活。 沈元歌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拔下发间凤钗,掷在地上。 叮铃当啷的首饰撞击声响起,钗环簪珥接续掉落,砸在裙边,宫人见状,彻底绝了望,相携奔逃而去,殿中空空,身上钗饰褪尽,变得十分轻松时,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久远到模糊,浑身是血的人影。 当年入京途中被她随口解围的那个少年,是她此生唯一帮到过的人了吧。 是了,原来她也是曾经帮到过别人的。 沈元歌方才惊觉,少的可怜而卑微的一段过往,却成了自己解脱前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幸。 她将长发垂散到耳后,解开四寸宽的大带,将厚重宫装从身上剥了下来,弃在一边,从内殿中拿出她来时系的鹤绒披风,走了出去。 叛军入京,皇帝退走,她是后宫之首,怎会被轻易放过,宁愿自行解脱,也不要被俘后收紧折辱。 只是临行前,她还想看看外面的天。 然后,把自己交付到外面的地上。 不要在这里了,再也不要待在这里—— 沈元歌长发披委,一身裹素,登上了宫墙。 高墙数十丈,她一步一阶的往上走,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待踏上最高的一层台阶,苍茫尘野和湛湛天云在眼前尽数铺开,沈元歌抬眼望去,死沼般的眉目中现出温柔的留恋之色,缓缓舒出了一口气。 已经有十年,没有这样完整地呼吸过一次了。 舅父处心积虑安排她替自己女儿嫁给年近半百的老皇帝,入宫前一日舅母紧紧攥着她的手,极力告诫,甄家不得圣意,多被猜疑,无异于大厦将倾,岌岌可危,后宫前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后缮国公府就全靠你了。 全靠你了。 她和弟弟丧母失怙,被外祖母做主接进京城,在娘舅家住了一年有余,从此屈恩于甄家,为了这四个字,强迫自己戴上金制的枷,搭尽余生,一朝兵败城破,不论是她真心想保护的人还是真心想利用她的人,全数湮灭。 到今天,真真正正成了家破人亡,了无牵挂。 她多想重来一次,把外人的安排全部撕碎了碾烂了踩在脚下,让她和她珍重的人真正为自己活一遭。 宫外偌大的空地上扬尘卷卷,叛军兵临城下,欢呼吼声将沈元歌的思绪拉回,她放眼望去,定了一定。 “投降——”“就擒——”他们振臂齐呼,响声震天,沈元歌感觉脚下的宫墙都在微微颤抖。 兵马鳞栉中,一面玄色大旗高高伫立,戎旃上硕大的“萧”字随风鼓动,旌旗下一个年轻男子手执长.枪坐于马上,身姿英挺,亦望向这边,与她遥遥对视。 距离太过高远以至于看不大清样貌,只见他扬起手,身后的将士便都偃了声音,须臾,他身形一凛,竟撂下兵器,翻身下马,大步朝宫门方向走了过来,望见沈元歌登上堞垛,全身肌肉似乎紧绷,喊了一声:“喂!你——” 那抹纤弱粹白从高空中急速坠下,轰的一声,天地寂静。 鲜血里逶迤了一地的长发。 不过片刻,白衣红血前响起一阵因疾跑变得促乱的喘息,战靴来不及收住,在血迹边缘堪堪落定,沾了几点温热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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