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走到了断尾村口便停住了,王家就在村口上。 朱大叔程冬至叫醒,轻轻地拍了一记她的后脑勺:“去吧!你奶等你呢。” 程冬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恶眉恶眼的瘦小老太婆正站在不远处,狠狠地瞪着她。 看到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可怕脸孔,程冬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慌得一比。 王老太第一件事并不是关心自己孙女儿如何了,而是如饿狼一般扑向了车厢,恨不得把每个缝缝都扫一遍。 让她失望的是,车里不仅没有大袋的粮食,也没有票子。发现赔钱货并没带回什么东西抵债,又见她不敢过来的样子和车夫的眼神,王老太顿时心头火气窜起,拧着程冬至的耳朵拼死往回拖。 程冬至痛得跳脚,却不敢叫喊,只能乖乖地跟着她回去。 看面相这个老太婆是心毒手辣的人,打起孙女来恐怕比旧社会的人贩子老鸨还要狠,现在她的小身板暂时扭打不过,还是好女不吃眼前亏吧。 断尾村的房屋大多是土砖墙茅草顶,王家的稍微好点儿,有两面墙抹上了水泥,房顶也铺着瓦片,丑归丑,好歹能遮挡风雨,不用拿碗盆接水。 除去待客的前房和做饭的后厨,家里人睡的房也有三大间半,算是村里比较大的了。可架不住王家人口多,依旧挤得要死,地上是稀烂的泥,空气中满是各种脚臭汗臭味。 墙上挂着领导像,梁上悬着竹篮子,还有些乱七八糟家什伙计,一个非常典型的乡下人家模样。程冬至还没来得及观察完,就被押犯人一样拉扯到了内屋里。 男人们都不在家,应该是去地里上工了。在屋里的只有王老太,一个比程冬至大点儿的女孩儿与两个媳妇模样的女人,程冬至猜测应该是原主的婶婶堂姐之类亲戚。 才一进屋,程冬至就感受到了几道不同寻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什么豺狼在急切地看着一块肥肉。 “她就这样光着身子回来?没带点啥?” “老三家的去的不是大干部家吗?咋这么小气啊!” “说不定藏着了,搜搜!” 程冬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女人瞬间扒光了,顿时脸涨通红。 虽然她现在的身材没得什么看头,可她的灵魂已经成年了,就算大家都是女人也不能直接给剥光了吧? 王老太仔仔细细地把程冬至身上的衣服都检查遍了,连程冬至的身体也看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十分失望。 这么困难的时候,家里又多一张嘴吃饭,工分挣不了几个,还一毛钱都没带回来,真是血亏! 王老太越想越恼火,顺手操起炕边儿上的扫帚没头没脸地朝程冬至身上招呼去,程冬至本来就没穿衣服,当即被打得嗷嗷直叫满屋子乱窜,然而不但没有人救她,反都在旁边看笑话。 王老太打了很久,直到没力气乏了才住手,可怜的程冬至身上满是一条条的血印子,缩在角落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不光是疼,还有难堪的成分在里面。她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当着别人面光溜溜地挨揍,真是奇耻大辱。 程冬至是个记仇的人,她暗暗把这笔账给王老太记上了,将来利息翻倍! 还有围观的这几个,她们也要吃连带,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没人听到程冬至心里的呐喊,大家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老三家的就这么奸,自己在省城里吃香喝辣,把个白吃饱丢回家里,屁都不放一个?我得找人去省城评评理!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她不弄点吃的回来,给我弄张嘴回来!”王老太愤愤道。 “必须评评理!她一个月工资四十多块呢,才拿回家十块钱,打发叫花子哦?原来说是要养这个死丫头,现在她回来了,怎么地也要再添二十块钱!”王家的老大媳妇周招娣咬着牙,红着眼。 三弟妹能赚这么多钱一直是她心里的刺,时不时就要借机发作一次。当面不敢拿这个婆娘怎么样,背地里还不能出出气吗? “还有粮票和布票。”老姑王雪花细声细气地说,她早就注意到了程冬至身上的衣服居然是半新的,没有多少补丁,要不是身量不对她就拿走了。 王老太对王家所有女性都异常刻薄敌视,唯对自己这个老来女真心疼爱,口气陡然柔和无比,判若两人:“好好好,到时候娘攒着给你做新衣服穿,啊。” 就在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来,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是一个黑里俏的姑娘,眉眼俊秀中透着精明利落,身材修长,尤其是一双大长腿看着让人眼前一亮。只可惜太过消瘦了点,面容也有点菜色,不然更体面。 程冬至也看愣了,这个姑娘让她想起了七八十年代老电影里唱山歌的女主角,长得真好。 然而另外几个人表情就不太对了,尤其是王老太,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漂亮话圆场,大长腿就一下子滚在了地上,从门口滚到炕头,动作流畅,涕泪横流,哭嚎震天! “杀人呀!!我妹儿才几岁,晓得个什么,你们这样脱光了衣服吊起来打!!你们这是封建大家长迫害晚辈啊!!你们这是要搞私刑反天呀!!!我豁出去不要了也要举报你们,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我要去省城里找我妈,叫她知道自己女儿在家里不被当人看啊!!!” 王春枝年纪虽轻,撒泼骂人扯头发撕胯却是村里的头一号。她非常聪明,没读过什么书,却能自己学着认得不少字,那些扣帽子的罪名背得一套比一套溜,偶尔混着说错了也不在乎,震慑力在就可以了。 程冬至完全看傻眼了,这转变也太惊人了吧!还是刚刚那个漂亮气质小姐姐吗? 王春枝说着就要冲出房去举报,几个女人慌忙上去按住披头散发的王春枝,好言好语,直到保证下次不打了,并且晚上给冬枝吃一个杂合面饼子才算作罢。 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失算,她们都以为王春枝在地里双抢分不开身,想趁着她不在的时候给冬枝一个下马威,打压服她,以后不怕她在她姐面前告黑状。没想到,王春枝居然杀了个回马枪,回家得这么早。 若是别的孙女儿闹事王老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个王春枝,她很是有点忌讳! 这个丫头出了名的毒蝎子,眼里没个长辈亲人,心眼儿和菜籽儿一样少说有一万个,一不留神就上她的套。 王老太当然不至于被这样一个丫头给吃定了,可也不愿意轻易招惹她。这个春枝儿,犯起倔来比驴还恶还犟,被她这么一举报,就算大队里不追究,他们王家人那还有脸出门吗? 在王家,谁越会闹腾谁就越不容易吃亏,这年头不怕闭眼的菩萨,只怕睁眼的金刚! 王春枝见好就收,一个打滚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抹了抹脸抱起了程冬至:“走,回咱们房去,姐给你做了新鞋子,你试试!” 她走后,房里的四个人齐齐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王春枝住着的是一间小半房,原先是放化肥农具的,现在这些都是队里的公产,腾出了不少位置,这小半房瞬间变成了王家数一数二的头号好闺房,可没人敢打主意,谁要是多看一眼说句有的没的,王春枝能坐在门槛从早上骂到晚上不带重样的,回句重点儿的就要干架。 程冬至一脸懵逼地坐在了炕上,虽然身上还疼着,可她的感觉像是从地狱到了天堂。 刚才那间房比这里大得多,采光和家具什么的也好得多,可就透着一股邋遢,味儿也不怎么好闻。 这里就不一样了,收拾得整洁利落一尘不染,还带着点小姐姐身上的芬芳气息。 王春枝反锁上门,找出一件干净老布褂子给程冬至穿上了,嘴里还喃喃着:“畜牲婆娘,把我妹儿打成这样,看我下次怎么弄死你们!” 老布比较软,接触肌肤也不会那么疼,这也是王春枝的细心之处。 程冬至满心感激,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能试探着喊了句:“姐……” 王春枝的眼泪又出来了,只是这次不是做戏,而是发自内心的眼泪:“妹儿,我听说你把脑袋摔坏啦?以前的事情,都还记得不?” 省城那边在送王冬枝回来之前,早就随着每个月一次的“孝敬”打了电报,消息比人回来得更早。 程冬至摇摇头。 王春枝咬牙切齿:“不记得也好,不然这家里的日子你过不下去!你只要记得我是你大姐,其他都是畜牲,就行了!” 程冬至差点笑出声,可硬生生忍住了。 她从边上脱下来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两块压缩饼干,献宝似的递给王春枝:“姐,你吃!” 她不敢拿太多,怕不对劲。其他的东西没过明路,只能以后想办法慢慢弄出来了。 王春枝哭得更凶了:“我妹儿就是这么心善改不了,脑袋坏了不认得人了,还知道偷偷给我留吃的。亏你小小人儿怎么知道藏东西,打成这样也没被那几个婆娘搜走……” 压缩饼干实在是太珍贵,王春枝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包好了藏在了地砖的窟窿洞里。晚间,姐妹俩一边细细嚼着杂合面饼子,一边低声说这些这家里的事情。 也是这个时候,程冬至才大概了解到了自己新身份的家庭背景。 王春枝是她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妹,其他同辈儿都是堂的。她们的父亲在这家里排老三,原名王有德,参军后改名王卫国,现在在部队里当排长。 至于她们的母亲刘金玲,那可是个厉害人物。 王老太是个吃媳妇不吐媳妇皮的恶婆婆,王卫国又是个愚孝的,父母说什么是什么。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做媳妇的日子都不好过,可她却能游刃有余过得怪滋润,后来又不知道怎么盘弄的,居然在省城里找了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偶尔放假回来一次,那都是在王家横着走。 没办法,谁让她的工作是在光荣大院里当保姆呢?那可就是城里人了呀。 在断尾村里去县城里工作的人都很少值得敬佩,更何况是大城市,省会! 工资高,补贴多,路子广,还认识了许多其他人家的保姆小姐妹们,在断尾村可以算得上头一号有能耐的人物。这么困难的年月,别人饭都吃不饱了,她竟然还能托人送回家二两红糖,惹得左邻右舍羡慕无比。 不仅如此,刘金玲还有一颗爱学习的心,不但扫了盲,还学会了读书看报,说起文明进步的话来那是一套一套的,没人不叫个好。别说王家人不敢当着她面说太难听的,就连大队里的干部们也要给她几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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