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儒林拖着她的手走向一辆黑色的奔驰,步速很快。上车之前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特别带她从车前绕了一圈,将车牌毫无遮拦地展示给她看——车牌以“CD(外交)”打头,后面跟着的号码不像一般车牌那样复杂,只有四位。蒋应然尚有些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车子开出车库的时候警察已经开始在酒店四周设置路障,但因动作不够迅速,还留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只一个警察心不在焉地守在那里。警力明显不足,很显然,这暂时只是被当成一般的自杀事件来处理的。    许儒林油门一踩朝那个缺口直冲过去,一边冲一边从座位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证件,经过那个警察之时将手中的证件朝窗外举了一举,口中郑重而紧张地喊了句“Urgence(紧急)”——那警察原本一路小跑着过来拦他,远远看到他手里标有“ambassade(大使馆)”字样的证件,半无所谓半因省了桩麻烦而松了口气地停住脚,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一桩自杀事件当然没有必要引起外交纠纷。    只是他没有想到,仅在20分钟以后,北约官员就开始介入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戒严加强。布市大量警力迅速被调到这所酒店,希尔顿前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正飞驰在路上的许儒林也接到一个从酒店打来的电话。整通电话下来,他神色如常,连声音也没什么起伏。    但一挂完电话,他就将车靠边停了下来:“蒋小姐,你会开车吗?”    “会。”蒋应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许儒林轻轻一笑:“陈大使他们还在酒店,我得回去一趟。这车你开回大使馆。”    “不用。”蒋应然利落拒绝。在她的概念里,许儒林今天已经帮了她一次,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只因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还。她说着就要开车门:“我自己下去打车。”    许儒林早在她上车的时候就锁了车门,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她左肩和左臂上的血迹:“你这样下去,到不了大使馆,就进了警察局。”    蒋应然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皱起眉头,许儒林说的没有错,就这样在大街上走,实在太过显眼。然而她只稍稍想了想,就不由分说道:“我们换一件衬衫,我的衬衫是男款,你这么瘦,应该合身。你后座有一件西装,可以遮得住血。”她习惯穿男士衬衫,因为宽松,活动起来比较方便。她一上车就将车内的物什打量了个遍。这么一来,许儒林只需牺牲一件衬衫而已,她还得起。    许儒林笑了笑,可那笑只短短一瞬,就夭折在了脸上,因为蒋应然已经侧过身、动作利落地解起了衬衫纽扣。一个长得不错的姑娘在跟前宽衣解带……许儒林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出不失礼的反应。而关键是,这姑娘解就解吧,还解的那么坦荡和一本正经,让他原本身为正常男人一切情有可原的表现都显得极为龌龊,龌龊到简直罪不可恕。    他立刻红了脸。    半晌才反应过来,尴尬地轻咳一声,像在为自己开脱;下一刻,当机立断地捂住了她的手。蒋应然正解到第二颗纽扣,她的手下已春光一片,许儒林的手比她的手大,微凉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还有一截超出了她的手指,不偏不倚,恰落在她那细而软的胸前。    “啪”——许儒林仿佛听见了自己手指与她肌肤相摩擦的声音,脸一刹那更红了。    他并非未经世事的少年,但这一刻,那心猿意马之态,却与仓皇的少年人并无二异。    “你、你快把衣服穿起来!”他触电了似的收回手,转过脸,惶急命令道,一贯清淡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口气也不太好。    蒋应然虽然木讷,却并非毫无教养之人。但此刻在她眼里,无论是宽衣,还是两人胡乱之中的相触,完全是事急从权。因为自幼丧母,从小长在父亲和一群大男人身边,她女性意识就像一条冰箱里的冻鱼,要热火烹灼才能散发原本的腥气。    但再后知后觉,这明显的不豫她还是能感觉到的。看样子,事急从权完全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将纽扣一粒一粒再扣起来,“好了。”    在这声“好了”之前,许儒林真正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做恍如隔世。他耳力出奇地灵敏,能听得清她每一下的呼吸,那呼吸声一如既往的均匀平静,这让他更为烦躁。以前学外语的时候他一直自豪自己超出常人的听力,现在却只恨不得能有暂时的失聪。    “那……那你把西装外套借给我吧。”蒋应然当然想过这种可能,但一个女人穿着男士衬衫还可以是时尚,穿着件宽大的男士西装就难免招摇而令人起疑了。因此这在她是下策,可眼下许儒林显然不同意她先前的建议,无奈只好如此……从权。    许儒林没有理会她,终于坐直,转过头来,面向前方,沉默了片刻,恢复一贯的镇定自若。方沉声道:“蒋小姐,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Van Riel教授作为分子病毒学领域的权威专家,离奇死在了大规模疫情爆发之际。并且,非常不巧的,死在了你这个得意门生的面前。我不用多厉害的推理能力,也可以想见,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Van Riel和蒋应然的师承关系,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许儒林了解这件事,只是纯属偶然。    他稍顿了顿,似乎为了加重自己的语气,侧身看向她,不容置疑道:“没有多少人敢拦大使馆的车,我让你开这辆车回去,是为了你的安全。”    这句话说完,他又回转身,眺望前方,手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仿佛眼见着一副重担压到自己肩膀上,略显无奈和疲态:“……刚刚新闻处的同事发来消息,布市医院又多了几名病人,疫情在扩大,让我们通知全比华人小心防范。我是教育处的参赞,分管在比留学生和教育人员事务,我有义务保障你的安全。”    我有义务保障你的安全。是你,不是你们。许儒林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这个小错误,让他后面补充的整段话都显得有些假公济私、欲盖弥彰。当然,蒋应然不可能意识到这么微妙的区别。他也明白,甚至他能想见,就算他抽丝剥茧地将自己的错误摊开在她面前,她也会觉得无伤大雅。    可对他自己,意义却全然不同。且不说他自小长在外交世家、深受从祖父至下的耳濡目染,单他从入部第一天起所受过各种培训,就让他早已习得了该如何滴水不漏的说话。    今天这滴水漏的实在太不应该。    大概是事态越来越严重,他紧张了。回酒店的路上他自我宽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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