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麟有很多问题无法回答蒋应然,这是其中一个。 “为什么?”沈麟想了想,下意识地摸摸下巴,半真半假着笑道:“因为呐……因为我一向怜香惜玉,从来舍不得一个漂亮姑娘受苦。” 这样一句话,关系亲密的会在意“一向”,不亲密的会在意“漂亮”。但蒋应然都不在意,她在意他的笑。 他嬉皮笑脸的笑在她眼里就是一种红色警报,“沈麟,你又在撒谎。”蒋应然预警雷达开启,淡淡道。 她判断人的方式一向简单粗暴,而也的确只有如此简单且有迹可循的方法论对她来说才有可操作性。 “你其实可以不回答我。”她垂下眼睑,讷讷补了一句。 沈麟微微一怔,不明白她这样愣头愣脑、情感上反应极其迟钝的人怎么会突然释放出一针见血的锐利。这让他不由对她的情商产生了冰山一角的困惑,更益发觉得自己小瞧了她。 他没有说话,半出于语塞,半算是沉默的认可。 其实他方才那句话并非完全是谎言。她漂亮,这没错;他喜欢帮漂亮姑娘,这也没错。 只是他帮她的动机,并不像非黑即白那样纯粹。 他们继续往前,这一个晚上,他们一直在走路,穿森林、过湖泊,现在,又在幽暗空荡的地下室踽踽穿梭。 危机最易催发信赖,孤独也是。这一个晚上,他们两者都经历了。 信赖信赖,信能通向赖,赖同样也能通向信。 她对Richard是后者,对沈麟也在渐渐向后者靠近。 她宁可他不说话,也不愿意他用谎言来摧毁这薄弱的信任——其实说起来,她是个地道的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碰上一个不那么理想却又忍不住亲近的人,便只好自欺欺人。 地下室很大,比Bie主裙楼加起来都要大,分成无数个房间,堆放着许多废弃的器材。 出口有好几个,有一个通往凤凰街的一间住宅,也是Richard的私产,他租给了一个应召女,是从墨西哥偷渡到美国,再辗转来欧洲的。两人有点私交,Richard很关照她。 男人都想成为骑士,可公主却未必总给机会。偶尔搭救一下路边受欺侮的卖花女,也能聊以慰藉。 两人走到地下室的出口,蒋应然正要步上台阶出去,沈麟却忽然警觉,拽住她,轻声问:“现在几点?”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六点差十分。” “这条街上平时车流多吗?” 她想了想,“多,这条街是主干道。” “在这待着别动。”沈麟松开她手,侧耳静静听了一会,眉头慢慢皱起。片刻,方郑重道:“我先上去,一会我叫你,你再出来。”他耳力过人,隔得这么近,照说街上的一切动静他都能听得见。然而这条街实在太安静了,安静的令人起疑——这个点外头天已半亮,街上却连一点车水马龙声都没有。 “怎么了?”蒋应然心头一跳,低声问。 沈麟笑笑,见她如此,神色反而轻松下来。看着她清淡细长的两道远山眉,紧紧簇在一起,不由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想到“颦颦”二字,心中暗道那贾宝玉果然是女人堆里长大的,知道女人什么样才最好看。 “沈麟?”蒋应然见他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心中更是着急,拽拽他衣袖,又问了一遍,眉头簇的更很了。 沈麟回过神来,看她那着急模样,忍不住笑着调侃:“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怎么了?不然我这一出去,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告诉你了。”他说着,右脸向她微侧了侧,一派纨绔。 然而下一瞬,那纨绔却像走错了房间,僵在脸上,成了错愕。只因她仅稍稍一愣,就踮起脚,干脆利落地亲上了他,不是脸颊,而是唇——他是天生的笑唇,不笑时也春风满面,若长在别人脸上,必如三月桃花、温文尔雅;可偏生他其他五官十分硬朗,倒将那笑衬出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这么漂亮的唇,让她亲,她愿意的。 可他却毫无防备。半晌方想起先前在实验室的事——他怎么忘了,她是这样经不起挑。 但更经不起挑的,却还是他自己。 沈麟一刹那红了脸,耳中嗡嗡作响。 许久,方听见她问:“有警察?”其实从他的反应,她猜得到。 他不知道自己答了“嗯”没有。 却见她点点头,一字一顿道:“好,你先出去。不过……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会陪你。” 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会陪你。 又是一个“陪”字。 沈麟眸光不觉一紧。 这么些年,他最隐隐期待却最不敢想的就是这个字——自那个漂亮的后妈带着弟弟住进沈家来起,他们三成了一家人,他却只剩下他自己。他去遥远的北方念书,去部队,都是为了能离那个其乐融融的家远一点,远到让他想不起自己的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他莫名觉得胸口像塞进了一只温暖的小手,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轻轻笑笑,揉乱她头发,“傻丫头!” 又立刻掩饰着啐了一口,埋怨道:“老子本来觉得没啥事,一点都不害怕,被你这么一说,倒好像这是上刑场,还真有点怵了,靠!” 他没有说谎。他以前从不害怕,是因为孑然一身,生死由命。而现下有了这个“陪”字,他好像有点舍不得生死由命了。 人说生的意义是为了认识死的恐惧,我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完成这个使命。 沈麟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个不经意的瞬间了悟。 靠,他特么也太不经撩了! 他没有再看她,转身一溜烟跑上台阶,想都未想推开地下室的门,疾步走了出去。出来了之后才发现,那扇门其实藏在楼梯下面,转过楼梯,才能看见外面街上的情况。 他整整衣襟,正要往外走,却忽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楼上风风火火地冲下来,身手敏捷地一把吊住他胳膊,拿胸前两堆呼之欲出的肉蹭了蹭他,用甜的能腻死人的嗓子高声道:“嗨,亲爱的,你总算来了!”又朝玻璃门外抛了一个媚眼:“警长,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案子?你们把这四周都围的严严实实的,你看,人家的客人都不敢从正门进来,要偷偷摸摸从地下来啦……”说着,还顺势拍了一下沈麟的屁股,一派驾轻就熟。 沈麟当下反应过来,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具体用意何在,但她出现的这么巧,总不外乎是掩护他们,于是也顺着她的话,搂上她的腰,轻抬起她下巴,调笑道:“宝贝儿,你别是犯了什么事儿,把警察都招来了!不过犯事了也不要紧,我这么千辛万苦来找你,先让我快活一回再说,啊?”女人身上一股浓重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沈麟觉得有点晕,心里不自觉怀念起蒋应然那清清淡淡的味道来。 “你这个坏人……”女人咯咯咯笑着,欲推还迎,媚眼如丝。嘴唇一点一点靠近他,贴上他耳朵,轻轻吐出一个字——“拖”。 沈麟身子一震,当即会意,演的更加卖力了:“你既然说我坏,那我可对你不客气了……宝贝儿,你这么火辣(hot),怎么招来了警察,要说应该招来火警才是啊……” “……” “……” 两人一搭一唱,十分浮夸地表演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其实这更明显地昭示着地下室藏着人。警察虽蠢,却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但因为仓促之下出警,手续并不齐备,没有搜查令,他们不能闯入私人住宅。 警长眼看面前两人调情调地热火朝天,十分烦躁,背着手在警车前走来走去。几个来回之后,他终于丧失了耐心,打通了更上一级长官的电话。 两人电话里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沈麟听不懂什么意思,征询地看着怀里的女人,却见她面色越来越紧张。 他意识到事态越来越不妙,一时却无可奈何,只心下期望蒋应然乖乖在地下室待着,不要贸然冲出来。 警长挂断电话,轻蔑地向两人笑了笑,走上前来:“先生,我们怀疑您与布市疫情爆发有关,请跟我们到警察局走一趟。”他话故意说的很高声,很明显别有用意,不是说给他听的,目标是地下室的蒋应然。 沈麟当然明白,生怕她担心自己、沉不住气冲出来,忙用中文高声大喊:“我没事,别出……” 然而“出”字还没落地,却被另一个不高却冷冷的声音打断:“你知道他是谁,就怀疑他与疫情爆发有关?你的调查令呢?” 在场所有人尽皆一怔,极目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声音的主人已到近前,拨开围成一圈的警员,从人群中从容步出——他看起来年纪很轻,却很自信,一身正装,从熹微晨光中走来,像手握重兵的将军,或指点江山的谋臣。面色沉静,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冷硬,丝毫也不客气。 警长被突如其来的质问镇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据理道:“昨天晚上国王和首相已经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我们有权对嫌疑人员先采取控制措施,事后再补齐相关手续。”若非来人气场太过强大,他大概连理都懒得理会。 来人并未被警长的理由唬住,冷冷与他对峙一眼,以一种不容侵犯的语气道:“警长先生,这位沈先生是我国公民,作为外交人员,没有充分理由和完备手续,请恕我不能任由您将他带走。”说着,他从西装内口袋中掏出印有“ambassade(大使馆)”字样的证件,向警长出示了示。其实他并非单枪匹马而来,他的身后还紧随着一位年轻的秘书和几名武官处的军人,皆着军装,其中之一,沈麟认得,正是江敏。 他松了口气。 警长怔了怔,登时僵在原地,不敢再贸然上前对沈麟动手。外交无小事,何况中国还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之一,近几年国际地位更是越来越高,不容小觑。 他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可背不起这么大的锅。 正踌躇间,却见来人已转身面向地下室,用他听不懂的中文道:“蒋小姐,出来吧,我是许儒林。”态度温文尔雅,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蒋应然犹豫了下,从地下室走出来。 这个声音她认识。 警长一见她出来,神色立刻又紧张起来,恢复战备状态,向身后一挥手,招呼警员上前,又从怀中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张调查令,递给许儒林,道:“外交官先生,这位沈先生您可以带走,但蒋小姐我们必须带回警局。有人指控她与疫情爆发和Van Riel教授之死有关,这是调查令。” 许儒林却并不惊慌,向身后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递上文件夹,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两份文件,递给警长,道:“昨天晚上布市医院接收的病人之中有一名我国公民,陈大使代表我国已与贵国的首相就此事进行了磋商,我国愿与贵国携手共同攻克病毒,这是两位达成的备忘录。蒋教授是我国就此事专项特聘的专家,属大使馆的外交人员,享有外交豁免权——您正在看的这份就是任免书。贵警署想对蒋教授采取任何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还请通过首相与陈大使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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