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为太易真人在飞升前与天誉真人私交不错，而天誉真人与琼花宫四宫主梦蝶子交好，所以，关于妖女妙园子，原清泫知道的比寻常人要多一些。　　　　琼花宫五女的师父原是一只千年狐妖，名曰叶轻，不知为何收了四个人类的徒弟，叶轻尤擅魅惑之术，此术若是大成，说是杀人于无形不算过，但除了有两成半狐妖血统的梦蝶子，其余三女修行此术皆进展缓慢，叶轻眼看着寿元将尽，便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本双修秘法，传于四女，希望她们在他死后也得以自保。　　　　至于妙园子，据说是叶轻死的前一日在河里捡到的，裹着襁褓躺在篮子里哭得撕心裂肺。那叶轻把她从河里捞起来，看了一眼，便立刻又丢回河里去了。　　　　“看这小模样，与我无缘。”　　　　叶轻喜欢美人，四个徒弟皆倾国倾城。　　　　然而，大徒弟夜婵子于心不忍，又把竹篮从河里捞回来了，要认了里面的女婴做六师妹，叶轻一想反正他也快死了，认了也不是他养，也就认了，这就是后来的妙园子。、　　　　这妙园子先天不足，经脉不畅，十五岁才引气入体，琼花宫请了无数医修，用了无数名贵的丹药也没什么办法，然而，就在琼花宫快要放弃的时候，有一日这妙园子偷溜出去玩，意外掉入一狭缝里，呆了一个月，待到琼花宫众女找她都快找疯了的时候，回去了，并且不仅经脉通了，还得了古往今来唯一飞升的药修白明真人的传承。　　　　在林清沄的手书里，散修朝露是一位法修，原清泫想不明白一个药修是如何装成法修的，直到他将林清沄的法身放到后山。　　　　这时，已然入夜，黑暗中，当人的视觉被削弱的时候，听觉开始变得灵敏，漆黑中，可以听到风吹树枝的沙沙声，偶尔还有禽鸟的羽毛划开风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静谧宜人。　　　　朝露最后看了一眼躺在石棺中的林清沄，帮他抚平衣角，退后三步，扬手拈了一个法诀。　　　　静默的山间，一声轻叱：“来！”　　　　初时并无动静，待到一息后，整个山间竟隐约能见点点火光，它们细如飞尘，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再待一息，火光开始趋于明显，如夏夜的空中繁星；又待一息，如星辰一般的火光开始变得明亮，闪耀，不同于寻常火光的红色，它们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漫山遍野的跳跃，舞蹈，毫不隐藏它们的热情，让入夜的九还峰披上金光。　　　　最后，它们开始向石棺中的林清沄聚拢，仿佛朝圣的信徒，拥挤但绝不杂乱，急切却温柔，小心翼翼的亲吻他。　　　　任何一个看到此情此景的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场葬礼，都会坚信，石棺里的人终有一日必然会踏云而归。　　　　原清泫并非没有见过厉害的火系法修，但如朝露这般……真没见过。　　　　这种程序的话，装成一个法修，没人发现也很正常。　　　　-　　　　那边林清沄正被烧着，要被烧成灰还得一会儿，朝露抬手捋起宽大的袖子，从装了酱大骨的丹华大鼎里拿出一根骨头，然后在鼎前席地而坐，咬上一口。　　　　味道真的很不错，比当年琼花宫那个槐树精厨子做的好吃多了！狗子命就是好！　　　　吃独食总归是不好，哪怕原清泫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会抱着骨头啃的人，但朝露还是递了一根给他。　　　　“给！”　　　　看到递到眼前，比手臂还长的骨头，原清泫愣了一下。　　　　当年林清沄入门的时候，原清泫已经辟谷了，初时林清沄吃饭总是要叫他一起吃，被他拒绝后，便也习惯一个人吃了。　　　　哪怕是这亲手做了无数次，被林清沄赞不绝口的酱大骨，原清泫自己也就最开始做的时候尝过味道，没真正吃过。　　　　朝露眼看着原清泫接过比手臂还长的骨头，也在鼎前席地而坐，慢慢的咬上一口，忍不住笑，说：“如果跟人说渊微真人坐在地上啃骨头，恐怕是无人会信。”　　　　“那又与我何干？”　　　　“自是无干。”　　　　……　　　　“你说狗……清沄他若知道他还未成灰，祭品就被我俩吃了会不会气得打滚？”　　　　“狗子？”原清泫似乎想了想的样子，然后说：“他毕竟这一世是人，应该不至于打滚，最多也就跺脚吧？”　　　　“还是给他一根才好。”说完就见原清泫也捋起袖子，也从鼎里捞出一根骨头，扬手一甩，便见那根骨头径直飞进还燃烧着的石棺中。　　　　许是砸到林清沄的法身了，一声闷响。　　　　朝露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直拍腿。　　　　然后，她看见原清泫竟然也笑了，半盘腿而坐，手肋撑着膝盖，手腕撑着头，微扬着下巴，似是无力的望着照亮整个九还峰的火光，闻着他最亲爱的师弟法身的肉香，勾着嘴角轻笑。　　　　接着，他说：“你想与我说何事，不如此刻便说了。”　　　　朝露确实有事想与原清泫说，但她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她也不知道原清泫是如何知道的。　　　　然而，既然如此，朝露便说了。　　　　“我怀疑狗……清沄他结丹失败并非偶然，而是因他用的淬体丹有异。”　　　　话说当日太素宗三名弟子之所以找他们麻烦是因为头天林清沄在拍卖会上花六百个上品灵石买了一枚洗剑石，六百个灵石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少，穷点的散修一辈子也没六百个上品灵石，林清沄又从头到脚，一身的灵宝，被人认定就是一只大肥羊，若他亮明了身份说是原清泫的师弟，可能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对他动手，但他偏偏没有亮明身份，便惹得人起了歹心。　　　　然而，那三人虽说是两名金丹，一名筑基，但两名金丹，一个不过刚结丹，一个是金丹中期，筑基的也不过筑基初期，林清沄筑基大圆满，又是剑修，九还剑诀一剑便能了结那个筑基的，而朝露虽说实际上是药修，但早就金丹大圆满多年，又在外浪迹多年，与林清沄一起对付那两个金丹并非无胜算。　　　　谁也不曾想林清沄临战结丹，虽说临战结丹对于剑修并非太过罕见，但头顶天雷翻滚之时，朝露连同太素宗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待到林清沄拿出随身带着的淬体丹，朝露见那丹药第一眼便觉得有异，但此时分秒必争，她也无何实据。　　　　淬体丹，是如今修仙者筑基与结丹突破之时必服的丹药，它可让修仙者短时间内法身更加强悍，以承受天雷的历练。白明真人一生炼出无数妙丹，若是单论品级，淬体丹排不进前三，但若说到惠济众生，那非淬体丹莫属。　　　　在白明真人炼出淬体丹之前，众修士渡劫，哪怕是筑基，都无一不是九死一生，然而淬体丹出世后，筑基与结丹竟是八成胜算。　　　　朝露当时在一瞬间有想过，让林清沄不要服那枚淬体丹，但她身上也无现成的淬体丹可拿去给林清沄，若让林清沄放弃服丹，几乎是要让他拿命去与天争！　　　　他又不是天帝的亲儿砸，万一因她一时疑心不服丹渡劫被天雷劈死了，那不是很扯？！　　　　于是，她眼睁睁的看着林清沄没撑过三道雷，便直接没了气息。　　　　本来朝露便有怀疑，然而既然林清沄死了，她几乎肯定那枚淬体丹必然有异，不然林清沄这种名门正宗，正路子修炼出来的怎么可能因结丹而亡？但她依然没什么实据。并且林清沄作为九还峰嫡传弟子，他用的丹药不可能是什么野路子来的，必然是天一宗药堂所制，怎么会有问题？　　　　所以，当她被天一宗关进大牢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懒得说。　　　　可是，如今她想着，或许该让原清泫知道，她之前未跟原清泫说，因为她也觉得原清泫不一定信她，但或许是因为有了同葬狗子的情分，她觉得或许可以一试。　　　　狗子总不能世世都妄死无人为他报仇吧，上一世的仇至今未报，算是她无用，这一世他靠山大啊！　　　　“狗……清沄他心思较寻常人单纯，上一世便时常得罪人了却不自知，他是否无意中得罪了你们宗门何人？”　　　　林清沄是否得罪了人呢？　　　　原清泫也不能肯定林清沄没有得罪过人，但若说得罪人得罪到有人要害死他，应该是不至于的。　　　　多大的仇才能让人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害死原清泫的师弟？　　　　或者说多大的利益才能让人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害死原清泫的师弟？　　　　大约是飞升的机会吧。　　　　若是林清沄死了，修多情道的原清泫必然要另外找个人与他一同走这修仙路，这是天大的机会啊。　　　　思及此番，原清泫有些恍惚，他从未曾想过，竟然是他间接害死了林清沄。　　　　原清泫恍惚中抬眼，见朝露又如之前在九还峰大殿里一般，缩着脖子，傻兮兮的看着他。　　　　他不由想起多年前天誉真人与他师父笑谈说：“要说那妙园子本事没多大，胆子却大得很，蝶儿给她与那狗妖起了个封号，并称琼花宫哼哈二将，上天入地，谁都拿他们没办法。”　　　　就这傻兮兮的样子，还琼花宫哼哈二将？　　　　原清泫忍不住想笑，但只觉眼前一黑，没笑出来。　　　　等到原清泫再睁开眼的时候，一边的林清沄都已经烧成灰了，他平躺在地上，边上的朝露依旧在啃骨头，大约是吃得太多，从坐在地上吃，变成了站着吃，见到原清泫醒了，抹抹嘴说：“我很好奇，你灵力乱成这个样子，经脉都快扭成麻花了，你是怎么飞了两百里去怼人，又是杀荒牛，又是煮菜，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原清泫觉得他好像什么也没想，他正式闭关最紧要的关头收到他唯一师弟的死讯，哪怕吐了半身的血，他师弟死了，他能不出关？他师弟要去救人，他能不管？他师弟要葬了，他能不准备祭品？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过是睡了……晕了一会儿，为何灵力不乱了，经脉也顺了？　　　　“你给我吃什么了？”　　　　“朝露。”　　　　【！！！！！！！！！！！！】　　　　七十年前，天下修士齐力灭了邪魔歪道琼花宫，琼花宫五位宫主身死，五宫主妙园子丢了个小花炮，轰死了百来位修士后逃了，七十年来，天下人都在寻找妙园子的踪迹，因为妖女不除，天下不安，因为死了的百来位修士不能白死，但是，更重要的是因为，传言琼花宫有一神丹，名曰朝露，此丹有修复经脉，驱散心魔之用。　　　　修仙者，修的是心境，法身是次要的，但法身是神识安放之处，若是法身不好，心境又如何能好。然而，修仙之路上弱肉强食，一不留神，魂消身灭也是常有的，然而也有侥幸半死不活的，比如缺条胳膊少条腿，这也还好，但若是坏了经脉，灵力不畅，那真是还不如死了才好。　　　　谁都知道，经脉伤了便好不了。　　　　可是，神丹朝露可医经脉之伤，而且，不仅能医经脉之伤，还可助你驱散心魔，这不是神丹是什么，而天下传言，能炼出这枚神丹的人便是琼花宫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的六宫主妙园子。　　　　二十多年前，太素宗宗主幺徒齐飞业在月寰秘境被守陵神兽伤了心脉，太素宗寻遍天下最好的丹药为其保住了性命，但其自此修行再无进阶，太素宗便以二十四洲的灵域在天下悬赏神丹朝露，另外，若是能活捉妙园子，更是另赠玄级灵宝三件。然而，二十多年了，依旧了无音讯。　　　　原清泫之所以不着急他自己的伤，是因为他觉得他的伤大概也就是养了百来年就好了，没想到竟然要用朝露！　　　　迟疑了许久，难得的，原清泫也忐忑的问：“我伤得很重？快死了？”　　　　啃着骨头的朝露一时没想明白维和原清泫这样问，怔了一下，然后笑得手里的骨头都快掉了。　　　　“哪有？你这样的一颗景炎丹便够了，不过是我手里也没景炎丹，就把朝露给你吃了。”　　　　景炎丹，虽然也是天级丹药，并不易得，但顶多值几百块上品灵石，一颗朝露，那是二十四洲的灵域。　　　　哪里有什么琼花宫哼哈二将，分明是哼哈二傻！　　　　天下人也是傻的，到处找神丹朝露，这妖女顶着朝露的名字晃荡了七十年，竟然无一人认出她！　　　　-　　　　原清泫撑着一只手，从地上坐起来，然后慢慢起身。　　　　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手压着听风剑的剑柄，看着远处。　　　　这时夜已然深了，风将原清泫宽大的衣袖与长长的衣袂吹得呼呼作响，朝露也不由的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　　　　哪怕已然漆黑一片，但修仙者总归不至于如凡人一般完全不能视物。朝露看到那个方向是一座小小的平顶山峰。　　　　“那儿是什么地方？”朝露问。　　　　“药堂。”原清泫说。　　　　这个答案让朝露心惊，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想什么，便见原清泫飞身而起，朝露欲跟上，但这天一宗里寻常飞行灵宝是用不了的，她也无法。　　　　然后，不过二息之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便见一庞然大物自远而近，见此情形，朝露慌张的收了地上的丹华神鼎，拔腿就跑。　　　　朝露并未跑太远，那庞然大物便压着她的脚后跟边上掉了下来，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一座山峰的峰尖，只不过这峰尖已然被从中劈开，一面露出平滑的山壁。　　　　“这……这……这……”朝露倒是猜到这是哪里来的，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然后便见原清泫说：“清沄缺一块好的墓碑。”　　　　说完，便见原清泫飞身而起，挥剑在山壁上刻下几个字。　　　　九还峰二代亲传弟子林清沄之墓。　　　　远处，喧哗声越来越大，朝露拿着啃了一半，比手臂还长的骨头，目瞪口呆的看看山壁上的字，又看看原清泫。　　　　她觉得自己真傻，她过去以为朝月定是这世上最能搞事的人，未曾想这名门大宗的天之骄子搞起事来，她们这些邪魔妖女想都不敢想。　　　　幸好她当时用的朝露，她若是给个神用的是景炎，搞这么大事，这会儿怕是还要再补一粒朝露才行。　　　　自此，林清沄算是安葬完了，原清泫收剑回鞘，抬脚往回走。　　　　朝露见了赶紧跟上。　　　　来的时候约莫是因为原清泫身上带着伤，朝露还心里美滋滋的想两人同行步伐和谐，如今原清泫伤好了，朝露小跑着勉强跟在他身后。　　　　“跟你商量个事。”　　　　“嗯。”　　　　“我能借你地方炼炉丹吗？你知炼丹不可半途而废，我又没个安全的洞府，之前受过一人恩惠，答应他……”　　　　“可。”　　　　“一日便好。”　　　　“无妨。”　　　　“多谢。”　　　　“峰中无外人，你可自选一室。”　　　　“多谢。”　　　　“不用。”　　　　二人行至九还峰主殿，远处喧哗声更盛，朝露却已无方才的心惊，说道：“我这便自选地方炼丹去，你无需管我。”　　　　原清泫听了微微颔首便走了，见原清泫走了，朝露回头开始寻地方炼丹，没走几步，却挺身后传来一句：“你容我思量一番。”　　　　朝露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急着找地方炼丹，也没深想，哪里想到，一日后，待她揣着一瓶新炼的丹药拉开门，见得九还峰的守峰结界外，天一宗自宗主到外门弟子跪了一地，天一宗宗主聂安河跪地大呼：“弟子不孝，师叔三思……”　　　　看到这番情况，朝露顿时傻了眼，却听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的原清泫问：“丹成了。”　　　　“成了。”朝露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便见原清泫将听风剑悬起，站上去回头对她说道：“那便走吧。”　　　　听风剑上，原清泫一身素衣，竹簪束冠，许是因林清沄新丧，他周身半件饰物也无，却依旧如星辰般让人忍不住仰望。　　　　朝露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踏上听风剑。　　　　“你……”　　　　“叛宗了。”　　　　“哦。”　　　　待二人飞出九还峰结界，只见那两百多里的九还峰竟慢慢生出一阵迷雾，半刻钟后，待到迷雾散尽，却哪里还有九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