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数日,大雪沸沸扬扬地飘落下来,一夜之间,将亭台楼阁妆点得一片银白。  便在这冰天雪地里,隆福寺的腊梅冒着严寒绽出满树娇嫩的黄花,傲首挺立在枝头。  夏怀宁寻只陶土罐子,一大早跑到隆福寺,跟小沙弥左缠右磨,终于讨得数枝半开的腊梅,踏着满地积雪去了杨家。  杨家也种了两株梅,不过是红梅,要到正月里才能开花。    这种天气,能看到含苞初放的鲜花,再赏心悦目不过。  杨桐大喜过望,仔细打量番遒劲的梅枝,俯身嗅了嗅,笑道:“这两枝开得好的给父亲插瓶里,这两枝还没开的送到母亲屋里。”  说着找出一对定窑的细颈广口梅瓶,灌少许水将梅枝分别插上了。  杨修文不在家,两人将梅瓶交给松枝后,径自去内院。  刚走到正房院门口,正见杨芷姐妹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杨萱穿件镶了兔毛的嫩粉色夹袄,外面披着连帽大红羽缎斗篷,帽沿上也镶着兔毛。辛氏怕她冷,将帽子系得紧,那张莹润如玉的小脸被雪白的兔毛笼着,如雪后晴空般明净清澈。  而眸底笑意未散,娇俏动人。  夏怀宁看得双眼发直。  这才是杨萱该有的样子,穿着鲜亮的衣裳,过着悠闲的生活,被家人娇着宠着,而不是前世那样,一年四季都穿得灰突突的,像是老气横秋的妇人。  以后他也会小心地呵护她,让她每天都笑意盈盈。  想到那个美好的将来,夏怀宁满腹都是柔情,急急地招呼声,“师妹。”    杨萱没吭声。  杨芷笑着福一福,“大哥,师兄……这腊梅真漂亮,从哪里得来的?”  杨桐笑道:“怀宁从隆福寺求的,送给母亲插瓶。”  杨萱听闻,目光不由落在夏怀宁手里捧着的腊梅上。  不得不说,他折的梅枝还真不错,梅花繁而不密,错落有致地缀在枝桠上。大多数含苞待放,而枝桠顶端却有三朵是全然绽开了的。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嫩黄的梅花瓣像是上好的蜜蜡,晶莹透亮。尤其是,花心里许是藏着雪,这会儿已经融化成水,颤巍巍地挂在花瓣上,更显柔嫩。    没想到,年少时的夏怀宁还有这份雅兴。  跟她印象里粗鲁无知的他大相径庭。  短短几年功夫,他为什么会变化那么大?  杨萱诧异不已,审视般看向夏怀宁,不期然正对上他直视过来的视线。眸光中充满了热切与期待,还有隐隐的欢喜。  杨萱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杨芷急急地跟上来,笑着道:“我记得贤良寺也有腊梅,不知道开没开,等让李显过去看看,也求几枝回来插瓶。腊梅香味足,就不用熏香了。”  隆福寺离杨家稍有些远,贤良寺却是近。  “那就让他跑一趟,反正也不远,”杨萱浑不在意地说,忽然又想起贤良寺的素斋,她已经好几年没吃过了,便补充道:“顺便让他带只素鹅或者素鸡回来,晚上蒸着吃。”  杨芷启唇浅笑,亲昵地替她理理帽沿上的兔毛,“你这个馋嘴丫头,春天时候,自己吃了大半只撑得肚子涨,我以为你再也不吃素鸡了呢?”    “哪儿的事?”杨萱睁大双眸,“我怎么不记得?”  杨芷撇下嘴,指着春桃道:“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春桃“吃吃”低笑,“贤良寺的素鸡确实好吃,比真鸡还香嫩。”  言外之意,那就是确有此事。  可杨萱脑子里毫无印象,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贪吃的时候。在她记忆里,自从嫁到夏家,就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哪怕是刚从地里割的韭菜,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她都没有敞开过胃口吃。    当天下午,李显果真跑了趟贤良寺。  贤良寺的腊梅虽然坐下了花骨朵,可远不到盛开的时候,至少还得四五天的工夫。  但素鸡是真的美味,周身烤的焦黄,筷子扎下去,滋滋泛着油花,看着很腻,咬起来却软嫩香滑,咸鲜可口。  杨萱鼓着腮帮子说好吃。    饭后,杨芷先陪杨萱回到玉兰院,又溜达着去了西跨院。  王姨娘正吃晚饭,见到杨芷,连忙招呼道:“姑娘吃饱没有,正好给你留了只鸡腿,快趁热吃了。”  炕桌上摆着四道菜,两荤两素,跟正房院的并无差别,只份量上少了些。  正中的碟子上便盛着半只素鸡。  杨芷侧身在炕边坐下,笑道:“姨娘快吃吧,我刚也吃了,母亲给我和萱萱每人一只鸡腿。”  王姨娘知道辛氏绝不会在吃穿上亏待杨芷,遂不多劝,极快地吃完饭,打发丫鬟欢喜撤去碗筷,沏来热茶,笑问:“太太怎么想起贤良寺来,是打算去上香?”    杨芷道:“不是,今儿夏公子带了几枝腊梅,我想起贤良寺也种着腊梅,正好萱萱想吃素鸡,就让李显跑了一趟。”  王姨娘恍然,“我看夏公子时常往家里来,他学问到底怎么样,家里是做什么的?”  “学问应该是极好的,听父亲说,比大哥要胜一筹。”杨芷微低着头,脸上呈现出浅浅羞色,“家里倒是普通,祖籍是山东文登,圣上登基那年进的京,将户籍落在京里。父亲早已亡故,母亲还健在,另有一兄一姐。”  王姨娘唇角露出几分讥诮,“确实算不得好,腿上的泥点子还没弄干净呢,这样的人家结交不得。”  杨萱诧异地问:“为什么?”    王姨娘细细道:“你想,夏家是渔民出身,才进京十余年,肯定满嘴的鲁地话,你能听得懂?就算是口音改了,可夏家阖家没读过书,你想谈阳春白雪,她们说下雪不如化雪冷,这能说到一块去?更要不得的是夏家还出了夏公子这样的人才,全家还不得当眼珠子般看待,他要是急了恼了,估计全家人要一齐动手把你撕了。”  杨芷细细品味番,没作声。  王姨娘续道:“老话说得好,门当户对,传了上千年,这可不是白传的,自有十分的道理。我看顶好就是寻个读书人家,闲来无事还可以下下棋弹弹琴,能说到一块去……这事儿还是听太太的吧,好在你比二姑娘长两岁。”    杨芷明白。  辛氏为着杨萱着想,定然会费心替她挑个好人家。  否则的话,如果她嫁个浪荡子,杨萱岂不也跟着落面子?  何况,辛氏还不是那种看不得庶女出息的嫡母,总归不会在亲事上亏了她。凡事就由辛氏做主就是。  杨芷默默喝完杯中茶,起身告辞。  回到玉兰院,看看妆台上摆着的那只憨态可掬的木牛,吩咐素纹寻匣子收了起来。    等再下过一场雪,就到了腊八节。  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的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辛氏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日子,终于止了孕吐,精神旺盛了不少。她仍是把拟定礼单子的差事交给杨芷姐妹,她则吩咐着丫鬟仆妇或是采买过年用的灯火香烛等物品,或者拆洗桌布椅袱擦拭衣柜台面,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杨芷跟杨萱也不敢大意,不但比对了往年送出的节礼,又额外打听这几家可有添丁或者短了人口的,又或者家里出过什么大事犯忌讳的。  总之,两人力求做得尽善尽美,以减轻辛氏的负担。    这日,杨修文早早上了衙,辛氏打发文竹将杨萱唤了去,悄声道:“你三舅舅进京了,你随我去瞧瞧吧。”  杨萱既惊且喜,忙问道:“现在去吗,他住在哪儿?”  辛氏点点头,“不远,就在西江米巷后面的水井胡同。你另换件衣裳,不用太花俏,咱们早些去早些回。”  西江米巷在刑部和锦衣卫卫所附近,的确不太远,可那边出入的人龙蛇纷杂,并非太平之地。  杨萱想一想,将大红羽缎斗篷换成了石青色棉布挂着灰鼠皮里子的斗篷,将头上珠簪换成了寻常的银簪。  临出门前,把匣子里积攒的银钱用手帕包裹起来,再拿青布包袱卷着,提在手里。    辛氏瞧见杨萱的打扮,微微颔首,让文竹扶着上了马车。  因着天冷,前几天落的雪未曾化尽,车轮辗在上面略略有些打滑。  车夫不敢赶太快,只慢慢走着。  不过两刻钟,便走到西江米巷,从巷口拐往北面,有条极窄的胡同,就是水井胡同。  车夫小心地将车赶进去,缓缓停下来。  杨萱打眼一瞧,面前约莫七八间院落,都是黑漆大门,粉白色墙面,青瓦屋顶,看着模样都差不多。  很显然这是成片的典房。    万晋朝百姓住房除了买房和租房之外,另有一种典房,跟长租差不多。通常租期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租金也高,但是租赁期满,房主会把租金还给租户,就相当于房主将房子典当给租户,到了期限再赎还回来。    辛氏走到左边第三个大门处,上前用力拍了拍门,少顷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被打开,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岂不正是辛家老三辛渔?  “三舅舅!”杨萱开口招呼,一面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辛渔一把抱起杨萱,很快又放下,乐呵呵地说:“小萱萱长大了,三舅舅抱不动了。”  辛氏笑嗔:“没大没小的,都多大了,还让人抱。”    这时,门里传出个温和的女声,“外头冷,都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请阿姐和萱娘进来。”  是三舅母陆氏。  杨萱曲膝行礼,“见过三舅母。”  陆氏牵起她的手,仔细端详她一番,笑道:“萱娘长成大姑娘,出落得更漂亮了。快,进屋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又对三舅舅道,“阿姐身子不方便,三爷稍微搀扶着些,地上雪水未干,别滑倒了。”    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北面是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三间厢房,西墙根下放着口大瓷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既无花草也无树木,空空荡荡的。  屋里陈设也简单,一张四仙桌,四把官帽椅,桌子上摆得都是粗制瓷器,有一只杯口掉了块瓷,露出个小豁口。  陆氏忙着沏了茶,给四人各自斟了满盅。    杨萱趁机看清了她的打扮。  丁香色的素面棉袄外面套着天水碧的夹棉比甲,底下是姜黄色的夹棉裙子。平整的圆髻上插了支银簪,再无其它饰物。  看起来非常寡淡。  杨萱只见过陆氏一次,就是回扬州奔丧那次。  虽然是在孝中,可陆氏穿着时兴的水田衣,梳着精致的堕马髻,发髻上戴一对青金石发簪,也是素净,却显雅致。  不像现在——就连家里的秦嬷嬷穿着都比陆氏体面。  好在陆氏气色极好,眉间眸底都带着欢喜,并无丝毫怨尤。    辛氏浅浅啜口茶,问道:“你们几时进京的,这房子花了多少银子?”  陆氏笑着回答:“先前我们就打算往京里来,东西都收拾好,正好又收到阿姐的信,三爷便催促着赶紧来……房子并不贵,花了二百两银子,赁了十年。十年后,这二百两原封不动仍还给我们。”  十年,二百两,合着一年二十两,一个月不到二两,倒是并不贵。  杨萱正默默核算着,就见辛氏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银票,铺在桌面上,“这是六百两,你姐夫让给的,做个小生意或者赁间铺面。”    “我不要,”辛渔腾地站起来,将银票塞回辛氏手中,“我有手有脚的,又识文断字,到巷口给人写信写讼书也能过得了活。”  “是呀,”陆氏接话,“我可以缝缝补补,总共就两个人,怎么也能挣口吃的。”  辛氏道:“你看这屋里,什么都没有,总得添置些器具摆设,京都不比扬州,三九天能冻死人,要准备好柴炭,做几床厚被子。过几天街上店铺要关张了,直到正月十八才开门,不得备上这一个月的柴米肉蛋?你要当我是你姐,就拿着。”    辛渔犹豫片刻,仍是摇头,“姐,我不要。我不是窝囊废,我靠自己也能立起来,能过得好。真的,不信你就看看。如果你实在给我,那就是看不起我,认定我是个废物了。”  话到这份上,辛氏不好再坚持,无可奈何地收了银票,起身道:“我到里间瞧瞧,屋里什么样儿。”  陆氏忙过去扶住她,“阿姐当心,这里有处门槛。”    待两人进了里间,杨萱走到辛渔面前,悄声道:“三舅舅,我能看得起您,”将手里包袱卷交给辛渔,“这是我攒的银子,不是给您的,是想让您在院子里种棵桂花树,养两盆茉莉花,再支个秋千架。下次我来的时候就有东西玩了。”  辛渔胸口一滞,抬手揽住她肩头,低声道:“萱萱的心意舅舅明白。舅舅手里有银子,真的,舅舅这么聪明能干,哪能缺得了钱花?但是,现在不能露出去,得过几年才成。”说罢,思量片刻,拔下头上竹簪,轻轻一拧,簪头跟簪身分成两截,簪身竟然是空心的。  辛渔笑一笑,“你瞧,舅舅的钱都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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