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未往心里去,萧衍惯常很忙。便让侍女们将茶和点心收了,自己沐浴换寝衣准备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崔良娣就上门来请安。 崔氏是当初萧衍刚被册立为太子时姜皇后赐给他的五女之一,样貌才华都不算拔尖,但胜在一副好性情,逢人便抿起一张秀唇憨实平和地笑。因而在这勾心斗角、迎来送往的东宫后苑里她既成不了别人的眼中钉,也没能耐去伤害别人,倒能安然度日。最出人意料得,她生下了萧衍的第一个孩子——宝徽郡主。 那时是我刚与萧衍成亲的时候,宝徽才一岁,被乳母抱在怀里,胖胖的身体雪□□嫩,胳膊竹节般的圆润,一双眼睛莹光透亮见了谁都忽闪着满溢的无辜天真。整个模样有六七分得像萧衍,按在了女孩脸上倒有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我拿了玛瑙珠子去逗她,流光滚圆的玛瑙被雕琢成了重瓣花形,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也只新鲜纳罕地盯着看了几眼,便彻底失去了兴趣要从我的怀里挣脱朝着乳母伸胳膊。 乳母来将宝徽抱过去后,崔良娣开口笑道:“太子妃娘娘与殿下成婚了有些时日,该有好消息了吧。”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平坦如初。我的脸微烫,低声道:“这事得看缘分,哪能说有就有。” 崔良娣道:“理是这个理。娘娘是太子正妻,不管几时诞下麟儿都是嫡出,单就这一点便是别人怎么也比不了得。”她言辞恳切而恭敬。 让我不由想起了端綦公主。她是先皇的王昭仪所出,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未出阁时便与姜氏交好,姜家得志后更是时常进昭阳殿与姜皇后作伴,姜皇后也难得对她另眼相看,当着我的面儿冲萧衍说话,一句一个你姑姑如何如何。 几日前,我和萧衍成亲后相携去昭阳殿请安,端綦公主便在。她身后侍女捧了一座观音瓷像盈盈立着,后来从话里话外我才知道,那叫做送子观音。相传是楚庄王的三女儿妙善,因拒绝成婚一心出家被庄王施了家法而活活闷死。死后在南海普陀山复活,重生于一池妙莲中,后修炼成了送子观音。 端綦公主的视线在萧衍和姜皇后间来回巡弋,钗环随着话语声微微晃动,珠光映得脸上妆容愈发精致:“这是从寒山寺的大师那里特意请来得,据说灵验得很。长安城外便有那么一户人家……” 她又絮絮地讲起了道听途说来的传闻,我暗自想,这个姨母讨好起姜皇后来还真是不遗余力。一双纤薄的嘴唇上下碰触着吐出来的话字字清荡干脆,直说得我泛起困来,不由得打了个呵欠,一转头正碰上萧衍紧盯着我,眸光清冽含着些许警告的意味。我忙将身子坐直了,将神思投入到端綦讲的故事里,显然已近尾声,那户人家的新妇生下了男婴后去寺庙还愿谢恩。 暗自轻舒了一口气,将茶瓯端起来,却听端綦话锋一转直冲我而来:“若是孝钰也能为太子诞下麟儿,那便是嫡出,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一口滚烫的茶正流进我的咽喉处,在里面打了个旋,呛得我直咳嗽。嬿好忙上来替我捶背,揉胸口,我在一片混乱中偷眼去看萧衍,他那一双秋光潋滟的眸子斜睨着我,神情微冷。 姜皇后却好似当了真,意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迷离着掠过那尊白瓷像,复又看了看我缓缓说道:“太子妃将这送子观音带回去,小心着日夜供奉,一定要诚心向菩萨祈祷。” 我忙起身,抬袖拘礼,心想皇后却好像很希望我能给萧衍生出来个男孩,自古只有储位不稳时才会想到要用子嗣来稳固。难不成朝堂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说不清我是什么心理。我既盼着哪日平地翻起一声雷,将姜弥那厮震倒了台,却又不由得替萧衍担忧,按照尹氏的前车之鉴,若是姜家倒了台,他这个太子基本也就当到头了。储君和外戚,便是这么一种血肉连着筋的关系,只要一日未当上皇帝,储君就还得依仗着外戚。 一想到此,我便觉得心里好似有个生了尖牙利爪的小兽,正一爪一爪地挠着我的心肺,心不在焉地将那尊被暂时放在床榻上的观音像摆弄了一番。这尊像大约半个人高,以白瓷烧驻而成,雕琢的还算精细,我将它放到摸了摸底座果然凹凸着寒山寺的印刻。 侍女一声清脆的“殿下”将我的神思唤了回来,我忙从床榻上起身,奔上前去拉萧衍的胳膊,见他一脸深沉憔悴,眉宇间似笼了深隽的忧虑,对着我时也没了前几日的神采。不由得担心,小声问:“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摇头,视线投到了我的身后。我循着望过去,正见那尊卧倒在床榻上的瓷观音。 嬿好终于领着侍女将那座兽面三彩柜腾空了,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送子观音像请了进去。我看着她们忙乎了一阵,忽而听萧衍问我:“今日端綦姑姑所说你觉得如何呢?若是我们能有个孩子……” 我低下头摆弄着腰间的缠丝绿绦带,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医院里有几副珍藏的药方据说对此多有裨益,你可以先喝几副试试。”萧衍说得极为缓慢认真。 我了解他的脾性,若是这样说话了那必然是他放在心底的事。因而复又问他:“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萧衍生出一丝不耐烦,声音略显僵硬:“难道我们之间的事非得要跟朝政扯上关联吗?在你心里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就一定是为了巩固我自己的地位?” 我有些紧张了,勾着丝绦的手指略微发抖,话也有些断续:“那……我们其实也不必着急,我们才……刚成亲而已,孩子的事早……早晚都会有。” “早晚会有?”他细声慢吟地重复我的话,定目凝视我:“你心里是这样想得?” 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得。 生在皇室里的孩子,除非甘愿一世寂寂无为,庸碌终老,也许还能有个善终。不然从一开始就要和自己的兄弟去争个高低,且这条路是没有回头路得。我若生出个男孩来,那就是太子的嫡长子,注定是无法避开权欲争夺的名利场。可是我这个母亲却无法给予他可靠的庇护,没有了母族的强力支撑,他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当年,根基深厚、深孚众望的箫怀淑尚且落了那么个结局,这个孩子在这个时候生下来能有什么好下场?姜弥会容得下他吗? 这在我看来是一道死结,注定无解,所以我并不想因为这样的事和萧衍争吵,所以抬起头同他说:“衍,并不是我不愿意生,只是……当年怀淑的经历,我在一旁看着着实有些害怕。咱们已趟进了这趟浑水里无法自拔,何苦再将无辜的孩子拖进来。” 听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的脸色果然缓和了几分,携起我的手柔声道:“可我们是夫妻,我一定会保护你们得。” 皇帝舅舅与尹舅母也是夫妻。舅母当日该是何等绝望不等皇帝从骊山行宫回来便悬梁自尽,而皇帝又是何等残忍,再舅母悬梁之后还要一道圣旨杀光了她的族人。 我倾身将他的手扣在手心里,丝丝温热顺着掌纹间的脉络渗进来,缓缓道:“不如,我们看天意吧,不必用药,若是这个孩子愿意来找我们,那就遵从天意。” 他凝望着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当夜在床榻之间他像是要跟谁赌气似的,手下狠戾半点分寸也没有,我气恼地想将他推开,他却愈加凶狠地上来撕咬我,最后耗尽了力气便由着他折腾。他将被衾翻过来将我们卷在一起,胳膊扣在我胸前,两个人便这么相叠着沉沉睡去。 想到这件旖旎往事,在面对崔良娣时不由得有些羞赧,便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来品想要掩饰自己有些温热的脸颊。所幸,崔良娣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只貌似无意地说到:“娘娘可知,东宫里来了一位新妹妹,殿下待她甚是亲厚,准她出入自己书房不说,召见时常屏退左右让禁军在门外严密看守,任他是谁也不能靠近半分呢。” 我将茶瓯放在桌上,拿起丝帕擦拭这唇边的茶渍,缓声道:“良娣果然耳聪目明,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她一颤,忙起身跪伏在我面前,“娘娘明鉴,嫔妾只是……只是……” 只是当了别人的出头鸟。我思虑着,这崔良娣虽有个孩子傍身,但娘家位卑,父亲据说只是个校尉,并帮不得她什么。想在东宫里培植自己的耳目,财与权一样都少不得,凭她?我摇了摇头,怕是这宫苑深处另有能人,且心思端得深沉,撺掇了崔良娣、抑或是干脆故意在她面前透点风,她就迫不及待地到我跟前了。这样憨实温厚的人,我却也不忍心去跟她计较些什么,只得半含警告地劝她:“旁的也就罢了,你是有孩子的人,该为孩子打算着。宝徽是殿下的长女,只要你这个做母亲的别犯什么出格的事,总没有人敢亏待了她。” 我弯身将她扶起来,握着那双细嫩如玉的柔荑,深切地说:“你与别人不同,可别错了主意当了人家的垫脚石。” 她抬头看我,眼中搅动着深幽的光,好似陷入沉思,蓦地,低声道:“嫔妾谢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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