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清的声音轻若片羽,落下来却是碎石,裹挟着疾风骤雨闷顿地砸在我面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反复觑看意清的神色,他的面容凝重而谨慎,绝无信口开河的可能,给了我莫名的安慰。    “怀淑……”甫一开口,我的嗓音沙哑破碎,竟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孝钰”,意清站起身来,握住我微微颤抖的手,低声说:“这只是我和父亲的猜测,结合这最近姜弥的种种行径而言,他可能也猜到怀淑殿下还活着。但这样的事情,经年累月,且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妄下定论。所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继续说:“父亲旧年在尹丞相身边结实了青桐山不少道士,他已修书一封送往青桐,想要证明他的些许猜测。”    我如坠梦中,周遭都是细密旋转的蚕丝螺线,错乱但却蕴含着美好与柔软。但我希望这是上天垂怜与馈赠,而不是一场空乏的春秋大梦。    意清拉着我的手将我送到绣榻上坐下,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下来,道:“我想……太子殿下也应当知道……”    我诧异地仰头回视他,蓦然想起萧衍曾经问过我的话——如果大哥还活着呢。他许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怀淑,也许并不是情之所至的冲动之举,而是别有深意。这样的深意总是被我粗心地忽略掉了。我不禁想,如果萧衍也知道怀淑还活着,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得呢。他将芳蔼下毒的事情压了下去,又将琊叶青的案子压下去,是怕秘密被公之于众吗?而如果秘密真得被公之于众……我突然直冒冷汗,会给朝局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不说,假死偷遁出宫,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容不下怀淑,会恨不得让他再死上一次。    怀淑还活着。虽然意清告诉我这只是猜测,但这句话却像生了根须深扎在了我的心里。因它迎合了我殷切的盼望,却又带了几分荒诞的虚晃,让我想相信却又害怕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得,那么怀淑他是否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他神秘地离开,没有对我说一个字。又躲在这天地间的某一处,看着我和萧衍成亲,看着我们做了三年相敬如宾的夫妻。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在他的心里究竟算什么,又有几斤几两的分量。    我混混沌沌地从意清的居所离开,夜晚风露,梨花如雪,在行宫里无声无息地飘落。  -----  父亲的做法很对,他让意清将秘密告知于我,这使我愈加谨小慎微,生怕有丝毫的行差踏错而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接连数日我老老实实地待在甘泉殿里,尽心尽力照顾萧衍的饮食起居。此次皇后与芳蔼皆未跟随圣驾来骊山,萧衍这一病,虽有不少宗亲官员听了风声前来探望,却不曾有真正能在榻前嘘寒问暖的人,这往来探病的人不过是虚耗了我的耐心去应酬。    所幸,萧衍的身体痊愈得很快,像一株扎根在灵秀之地吸风饮露的杨柳,虽然偶有风雨侵蚀而枝叶催落,不消多久就又恢复了繁茂茁壮的长势。那一日我可能真得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他对我总是冷淡得,白天无事,他宁可对着一堵墙发呆也不愿跟我说上一句话。我不想自讨没趣,自是坐得远远得,只监督他按时进膳用药,卧床修养,不许他再碰那些耗费精力的奏折。    我听说突厥与大周已敲定了议和条款,使团不日就要回去了。皇帝陛下在兴庆宫设宴,为突厥默拓将军和霍顿王子送行。得知消息时,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萧衍那张素寡得像随时能结出冰渣的脸,问:“殿下,这宴会需要你出席吗?”    他正倚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听到我的话眼都没睁,只清悠淡然地‘嗯’了一声。我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在萧衍身边一定要脸皮足够厚,因不知什么时候就触了这祖宗的逆鳞,他便端出一副冷面再不理人。我绽开一个自以为很风姿温婉的笑,明知道他不会睁眼看,还是辛苦地维持着唇角勾起的弧度,“可你不能饮酒,我让内侍把酒换成白水,今天的药也要早些吃,还有宴席之前先喝碗粥,席间那些油腻的吃食尽量别碰。”    空中中是尴尬冰冷的凝滞,要不是他垂在床榻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我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    我继续没话找话:“对了,我那天听侍女们议论,云尚书本不同意自己孙女云晓月和京兆少尹宣知煦的婚事,可是近来吏部侍郎出缺,宣知煦递补上了,云尚书就同意他和自己孙女的婚事了。我心想,云氏也是世家大族,怎么眼皮子这样浅,一口回绝的婚事凭个吏部侍郎就能应承下?”  他果然不搭理我,还捏着棉被翻了个身,对着墙继续养神。    我琢磨着这事八成是萧衍给云湛放了话,因为云晓月是芳蔼的闺中密友,芳蔼又是萧衍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的宝贝妹妹,芳蔼若是开口替云氏向萧衍相求,萧衍十有八九会答应。一个吏部侍郎算不得什么,但太子殿下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且这云湛是姜弥的心腹,这点眉高眼低应是会看得。    萧衍虽然外表冷淡,这心也挺硬得,但偶尔也会有心软仁慈的时候。    我站起来往墙边探了探身,轻声说:“那我走了?”见他没什么反应,我讪讪地收回了身子,准备回偏殿去准备一下晚宴的衣着和妆容。    手抚上罗帷,刚掀到一半,身后传来萧衍深沉浑厚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利用你。”我一怔,捏着罗帷的手迟迟未放下,我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他一直将那天的事放在心里。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不经意又有些自作聪明的试探,就算被他识破了略微尴尬一下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将这件事梗在心头,让我不免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伤害到他了却不自知。    他是萧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衍儿。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不加节制地往恶处去揣摩他,去怀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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