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王储亨利那隆重的葬礼,就在种种纷扰和集体焦虑中结束了。格朗斯王国气氛沉重,场面无比盛大,无数人陪着哭泣,但这些,丝毫不能减轻国王和王后丧子之痛。最哀戚的莫过于王后,她彻底病倒,甚至好些日子都不能起床。 作为一国之君,而且是理应坚强的男人,利奥德四世则挣扎着守在王座上,听宫廷大臣们絮絮叨叨、或明或暗的提醒他:要尽快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一切为了格朗斯的稳定!”他们言之凿凿,义正言辞。 利奥德三世失去唯一儿子的时候,已经六十三岁,垂垂老矣,女儿们均出嫁多年;但他还有近支的堂弟和堂侄。利奥德四世的处境却与堂兄有所不同,他勉强还算“年富力强”,保不定,能再生个儿子;再说,格朗斯近支男丁一个也无,他委实不愿意,把王位传给那些面都没见过、地位低下、多半靠不住的远房亲戚。 那可是格朗斯的王冠呢! 可惜,他也许能生,也许不能;但他的原配妻子,当今的王后定然是不能生了。这可是个大难题。难道,他要赌上一次,把未来寄托在私生子、或者干脆换一个新王后之上吗? 这不是轻易能作出抉择的。 放眼望去,他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呢。 伤痛中的利奥德四世,终于决定要和格妮薇儿好好谈一谈。 国王和公主,这父女二人,很久没有如此亲密的坐在一起过了。利奥德四世心情沉郁,不说话的时候反复轻敲书桌;格妮薇儿脸色微显苍白,她始终克制自己,保持安静。 宁静的书房里,两人缄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慢慢的,利奥德四世才断断续续表达起失去长子的忧伤。“……我从没想到,亨利竟然走在我们前面。无论怎么抱怨,怎么悔恨,都不能挽回他的年轻生命……那苦楚,将伴随我的终生。” “愿在另一个灵魂的世界,他能幸福安康。”格妮薇儿真心实意道。“父亲,请节哀。” 促膝长谈,并非是利奥德四世的强项。女儿刚从修道院修道院归来时,他也试图去修补二人的关系。但他毫不擅长温情的问候,从未使格妮薇儿彻底放下心里防备。被抛弃的过程,撕裂了女儿的心,虽然她很幸运,从囚笼中逃离,却也再难信任那对不称职的“父母亲”。 再后来,格朗斯伯爵成了格朗斯的利奥德四世。他愈发忙碌,更罕有时间去照顾少女的复杂心情。他做的,就是物质上尽量弥补格妮薇儿,再想方设法替她挑一门好亲事。 然而,百日前亨利身故,意味着,他必须重新考量国王的接班人。 他和妻子唯一的、最宝贵的儿子已然不在;这个仅剩的女儿,能够成为余生的寄托吗? 她又是否当得起自己的托付和重视? 利奥德四世那理不清的万千思绪,在见到女儿时,终于得出了初步结论。 “现在,为了王储的事情,大臣们有许多想法。同样,我也有自己的看法。”利奥德四世缓缓道。 格妮薇儿则绷紧了弦。她很高兴父亲能开诚布公和她谈这件事,并非她渴求那可能的权势——而因为这意味着,父亲终于把她摆到成年女儿的地位上来了。 利奥德四世的声音很轻。国王书房门外,总是有许多双耳朵;他堵不上所有耳朵,也管不住所有的嘴。于是他微微抬起手,示意格妮薇儿靠得更近些。 格妮薇儿顺从的从书桌对面椅子上起身,走过来跪坐到他脚边。“父亲,我听着呢。” 她长长的裙摆散开来,铺在柔软的深灰色地毯上,像一朵硕大的黑蔷薇。 “近一年来,王室的成年男性,一下子就少了三个重要人物。依照现状,格朗斯王室的嫡系几乎全军覆没;更可悲的是,旁系也所剩无几。余下的,那些低贱的、旁系中的旁系,我们也不必去考虑。” 他低着头,仿若自言自语:“至于前国王、利奥德三世那些外孙们,甭管成不成器……许多年前,他们就连姓氏都不算格朗斯了。如今,我也不打算令他们改回来。或许律法上没明确禁止这种事……但我对他们,总不能完全放心。” 利奥德四世叹息道:“至于,生个男继承人,给你生个弟弟……如果能做到,你母亲早就做到了。我,已经不能指望她了。” 事实上,宫廷御医已前来替他检查过身体,话里话外非常委婉:随着年纪增长,国王的生育潜能也颇为可疑。 昔日格朗斯伯爵的身体,就并不那么的“行”;加上他迷恋纸牌和狩猎,向来对于“播种”一事不太热衷,所以一度看起来对夫人非常忠诚,罕有花边新闻。当下,忽然要一个散漫到五十二岁、近一年才开始“积极认真”的中老年男性,去拼命网罗女人生孩子,着实不容易。 他向来期待稳定闲适的生活。忽而被推上王位,固然是损失了一定自由;但作为补偿,一国之君的地位、财富、权力在另一层面狠狠满足了他。此时,突然要他去铤而走险,去干些他从不热衷的勾当,只为了那缥缈的未来——他其实很有些抵触情绪。 想想吧,合适的情人,未必能生孩子;那孩子又未必是儿子;儿子也未必能受宫廷认可;被承认的也未必能长大,未必能,顺顺当当的继承格朗斯王位。有太多太多可能的意外,横亘在渴望男继承人的利奥德四世面前。 利奥德四世,觉得自己与前国王真可谓同病相怜。回想“努力”了一辈子的堂兄,也是在后继无人的悲伤中离世……他就几乎要不寒而栗。 比较起来,让自己的亲生的、业已成年的女儿,去继承自己的位置,反倒不需要克服那么多心理障碍。 虽然,这顶王冠,也是因为意外才砸到他头上;但是,品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利奥德四世就不愿意再放手。如果,不能传给自己的儿子……即使是女儿,也总比外人强吧? “那么,格妮薇儿,你想当女王吗?”他终于开口问她。 “我……”被这样直白的询问,一时间格妮薇儿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格温。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格朗斯血脉长存,我们,要有王室的担当。” 他支起双手,攥紧拳头,放在颏部下方。“瞧,这是个艰难的时刻。你的哥哥,啊,我无时无刻不在缅怀他。你的母亲,甚至无法从这打击中翻身……” 说到这里,利奥德四世忽然又有些自责。他探视卧病在床的王后时,某个瞬间,他甚至希望她就这么沉疴不起,干脆快些死掉。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再娶个年轻妻子,试试能否生出个健康的男孩。 最后,他还是于心不忍。那个女人陪伴了他多年,从少年至此,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想丢弃她。即使彼此间早已情淡爱弛,她仍是他的生活搭档,是他平稳岁月的重要一部分。 利奥德四世,本就不是个不追求刺激生活的男人。他最大的激情和豪气,都消耗在了斗犬猎狐这类消遣里。 他最擅长的,是顺势而为。 格妮薇儿低眉顺眼,垂着头吞吞吐吐的道:“我,听从父亲的安排。” 左等右等,等来了女儿这样的回答;利奥德四世有一丝失望。他皱皱眉,道:“你得学会往这个方向看齐,去努力。我一个人,是无法左右局势的。可是,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希望你有个辉煌的未来。” 格妮薇儿柔声回应:“好的,父亲。我会鼓起勇气。” 利奥德四世咬了咬牙。“坚定一点吧,格温。格朗斯王室血脉,还需要依靠你的存在。” “是。”格妮薇儿扬起头,梗着脖子,凝神注视着他双眼。 “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做父亲的忍不住遗憾着,疑虑着,当面直言不讳这一难题。“从来没有女人继承家业……不,继承王位。这条路,实在太艰难太艰难。” “父亲,我会鼓起勇气。” 利奥德四世长叹道:“站起来,支撑你的勇气。但愿……唉,你要是男人就好了。” 在国王书房这一席详谈,算是彻底缓和了格妮薇儿的低沉情绪。就如亚瑟所说的,向前看,她的人生,不应止步于此。而今,父亲又给她明确指出了一个目标。 ——成为女王。 格朗斯史上从未有过的,女性国王。 这是她十六年以来,第一次这样切实触摸到权力的边角——她过去想都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差点终老修道院,早早被家族抛弃的少女,格妮薇儿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回顾这短短一年,发生了多少事,真教她难以适应! 从修道院归来后,她自认已慢慢减轻对双亲兄长的埋怨,可以习惯他们之间的“新”关系;然后,她又逐渐去适应新公主的身份;再来,她可能陷入政治联姻时,她喜欢的亚瑟正式追求她,他俩有希望共结连理;可是,兄长骤然去世,父亲深思熟虑过后,竟要把她推上王位! 回想这一年,惊涛骇浪,壮阔波澜,联袂而来,接连不断。此时她的心里,完全无法平静。 格妮薇儿离开国王的书房,被侍女和侍卫跟随着。她裙摆飞扬,飘乎乎走在大理石台阶上,却不允许服侍者们来搀扶脚步虚浮心不在焉的她。她摸着前襟,感受胸腔里那热烈的搏动。 终于,格妮薇儿回到自己的寝宫,照例挥退了侍女们。她拍拍“圣物”,想要召唤着圭尼维尔。只可惜,幽灵还在沉眠。 迫不及待想要分享自己的激动心情,但最好的“朋友”此刻却不能响应她,格妮薇儿有一丝淡淡的沮丧。 她打开柜子,把里面的藏品都翻出来,然后,她坐在了一堆书中间。 激动渐渐散去,未来的艰难似乎浮在她眼前;格妮薇儿耳边,响起了身为国王的父亲最后的坦言——“你要是男人就好了”。 亨利去世三个多月里,这样的话语无数次萦绕着她;伴随着,还有许多贬低女性、中伤王后和公主的言论——“女人是靠不住的”。 那时,性别的原罪,联同格妮薇儿曾被抛弃的噩梦,不断掀起一波又一波痛苦。 那时,种种痛苦扑袭而来,几乎将她压垮。她唯有不断回忆着亚瑟的劝慰,期望振作起来。 于是某天,她向侍女们宣布,自己要去散散心。 由于局势不明,她的活动遭到诸多劝阻:公主不能擅离王宫,也被禁止做任何危险举动。最终,格妮薇儿去了格朗斯王宫的宝库。 彷徨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她已决心要尽快走出来。暂且放下那些纷扰苦闷,她很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那会儿,她踏入宝库,是想看看,那个据说更高等的“天界”是否能给她些答案。既然来自那里的圭尼维尔,对这些事情显得迷惘无知;那么她只能自己来寻找。 库房主管对于她的态度愈发微妙。他知道,面前这个公主,作为利奥德四世仅剩的唯一后裔,不管能否成为继承人,地位都不容小觑。更何况,首先,她未来可能要嫁作潘德拉贡的王后…… 于是,主管大开便利之门,任她在库房里翻翻拣拣。反正,据说最有价值的东西已经到了格朗斯学院,留在这里的,次品居多。 就这样,格妮薇儿翻到了许多旧书,来自天舟,来自另一个理应是更文明更先进的世界。 那些书,其中一本,叫作《夏娃的种子》。 一开始,她并不太能读懂这本著作。里面有太多艰涩陌生的内容,譬如“基因”,譬如“石器时代”,譬如“统计”。但坚持下去,她又觉得,那里面描述了太多的、她正寻求的问题的答案。 因为,那本书还有个副标题——《重读两性对抗的历史》。 现在,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它又被摊在了格妮薇儿膝头,任由她一页页翻下去。 格妮薇儿反复阅读着那些语句,咀嚼其中层层深意。 “人屠杀同类,远甚于其他动物的自相残杀。去除顾忌的方法,就是伪物种分类法。把‘团体以外的人’,判定为好像真的并非本物种成员——这便是所谓的‘非人化’。” “为了种种原因,人可以根据特点,刻意把同类划分为各种不同的族群,制造等级,然后,心安理得的去鄙视去欺辱去压迫甚至灭绝所谓低层次的族群。可笑的是,明明他们都是智慧生命,是能够沟通交流、能够交换基因内容的同类。” “女人和男人,就是他们这分类法的一种。” “人源于胚胎,而胚胎刚发育开始时,男女并无两样。只在某些激素(格妮薇儿不太理解这个词)影响下,才逐渐长成不同的形貌。男人和女人,相似远甚于差异……我们不该说“异性”,而应该说‘稍微有点不同的性’。” “除了与生殖相关的,如身高、体格、智力、情感……男女间所谓的差异特征,仅仅是平均意义上的,远非绝对,而是相当灵活的。这差别恰好表现出人类对环境的适应。但在文化上,需要把两性作为对立面时,它们被强制性夸大了。” “男女两者都是不完整的,如果不跟另一性别的人结合,都无法独立复制自己。” “男和女,都是从古老年代一起奋斗过来的平等伙伴:女性主要是‘通过营养活动和对下一代的社会化活动,来维持团队的连续性’;男性主要是‘攻击和防御,以保证团队免于外部威胁,维持团队存在’。” “只不过,当农业发展起来后,这些都慢慢改变了。” “农业可提供的食物,比采集和狩猎能得到的要多得多,方法也更可靠。剩余物资的增加催生了奴隶和阶级;而农事使人们在某个地方长期安顿,积累充足的衣食资源,给大量繁殖提供了条件。” “生命具有繁殖的天性。女性很可能因此响应需要,成为全职生产者。至少在生养孩子阶段,她们不得不放弃一部分传统的、食物生产的工作。因此,她们必须更多依靠那些带来食物的男人。” “女人,渐渐习惯于依赖男人。而作为生产的主力,且总体具有体力优势,男性便逐渐占据上风。” “更重要的是,种子隐喻的出现,使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发生了巨大改变。” “很久以前,创造新生命的能力,常常被认为是某种和女性有关的神力——孩子从孕妇产道里娩出。但农业教会人们:并非土地生育万物,而、种子在土地里,才会长出植物。相应的,对生殖方面,人类有了新理解。” “以前,人们认为,女性独有全部创造生命的能力。但是,种子的隐喻把它推到了另一头,女人被看成了只比容器稍好的东西。毕竟,总有男性喜欢二元对立,好进一步抬高自己。” “播种,似乎完全可以类比为男人把精;;液‘播’在‘犁过的’阴;;道里。女性成了种子保管者,像是土地——肥沃、丰产;可是除非一粒种子在其中生根发芽,它本身却空空如也。正如不产孩子的女人,被称作‘不毛之地’。” “既然新生命的诞生全都来源于种子的发育,土地,只是个载体。那样,女性对于后代的意义也就不过如此。” “土地并不自产万物,人类能理解这一点是个进步,但似乎矫枉过正了。自从农业发展,人开始轻视以土地为代表的自然,这跟女性的地位下降几乎同时发生。” “人类曾把自己看作自然的一部分;农业膨胀了人类的信心后,男人把自己看得高于自然。超自然的男人,被看成了自然、土地和‘像自然的’女人的统治者。” “而女性经济地位上的依赖屈从,加上男人对他们在生殖中作用的新理解,使男人更多的限制‘他的’女人的性活动,好保证他的孩子真的是他的后代,以及,拥有更多的孩子。这一切,最终确立了一个长久的男尊时代。” 原来,这就是那个世界的认识,这就是那个世界给她的答案。 格妮薇儿捧着那纸质的书本,心中思路逐渐清晰透彻。一些更重要的、更迫切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浮现。 现状已是如此,那么,该怎样才能从这种不平等中走出来? 如果有朝一日成为女王,她又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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