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沅不接唐氏的话,走到堂屋里轻轻放下装着三个陶罐的背篓,然后出来检查小二的伤势。小二哭得惨兮兮的,脸上的血印子又很明显,所以许清沅以为他伤的很重,但仔细检查下来发现还好,也就只有脸上看得见的这点小伤。    素来胆小怯弱的许大丫竟然敢无视自己,唐氏脸怒从心起,叉腰站在院子里用她尖细富有穿透力的嗓门大骂起来:“天杀的,这一家子都是个什么根子哟,妇人家跟野男人跑了,男的偷钱坐牢,老大是地里捡来的一条贱命,老二是个有人养无人教的东西!”    看这样子,小二不是因为被打哭,多半是被唐氏吓哭的,但是许清沅不愿意把自己降低到唐氏的泼妇世界里,然后被唐氏用丰富的经验打败,她背对着唐氏替小二整理衣服,却听后面传来一声呵斥声:“什么根子,什么有人养无人教?!”    许清沅转头,看到二叔许大禄站在小院门口的路上,挽着裤脚沉着一张脸,手里牵着穿透老水牛鼻子的缰绳,旁边二婶张芬扛着一把锄头,显然是从田里干活回来。    许家湾是许姓族人的天下,外姓人天然就要弱势一些,而且许大禄家光景比许大福家要强得多,两口子算得上能干人,唐氏方才将许大禄也绕进去骂了,这会儿硬生生将后头的话吞进肚子里,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着道:“禄二哥莫生气,我刚刚是教育小二,没别的意思……”    “你二哥没生气,冬冬娘别多想。”张芬把锄头拄在地上,看一眼院子里的情形,拉着丈夫的胳膊和声和气地道:“你看你,听个风就是雨的,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    许大禄历来都很听媳妇的,听到这话便看向许清沅,问道:“大丫,这是怎么回事?”    唐氏不等许清沅开口,抢先道:“二哥二嫂评评理哦,也不怪我生气啊,你们说说小二才多大点年纪,这些日子大福哥去服劳役了,都是我们带着小二,供着他吃吃喝和的,他一点不知道感激,还反过来打我们家刘花!”    许清沅听到这话心头也不由有些火,唐氏人好吃懒做,嘴皮子倒是利索,颠倒黑白说得跟真的似的,但是她这点火苗还没来得及窜起来,就一下子灭了……因为刘花从院子外头走进来,撸起袖子的小臂上有一排整齐的牙印,而那张在许家湾尚且算得上秀气的脸上,也有两道不深不浅的血印子。    看看五岁的小二,再看看八岁的刘花,该不会是唐氏母女为了栽赃下了这么大成本吧?许清沅悄声问道:“小二,刘花的手是你咬的吗?”小二含着泡眼泪点点头,然后看着自个儿的胖指头小小声道:“脸上也是我挖的,是她先动手的。”    唐氏看到女儿进来,情绪更激昂了一些,一把拉过刘花将她手上的牙印展示给许大禄和张芬两口子看,“这是多狠的心才咬得这么重,还有这脸上给挠得,我们花儿可是个姑娘,长得娇娇嫩嫩的一张脸,要是留下伤疤可怎么办哟!”    许清沅呆住了,她一直觉得小二作为一个男孩子性格懦弱了些,没想到小二爆发起来竟然战斗力惊人……唐氏这个人最喜欢贪小便宜,平日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她去帮忙的时候都要用帕子悄悄捏几个饭团带回家,今日既然占到了一点理,肯定轻易打发不了。趁唐氏找二叔二婶评理,许清沅向小二问清了来龙去脉,思索片刻,调整了先前的应对,在小二耳边连声叮嘱。    那边厢张芬听了唐氏的话,朝许清沅姐弟俩露出个笑脸,摆出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道:“大丫,快叫小二给你二舅娘认错,再给你刘花表妹买两颗鸡蛋赔罪,都是亲戚,你二舅娘想必不会计较的。”    唐氏立马腆起个笑脸:“我历来就说的,二嫂子最是个讲道理的人,难怪能教出阿山那样懂事的孩子。”许山是张芬的独子,在族学里念书,常被夫子夸奖聪慧上进,张芬脸上闪过笑意,显然唐氏拍马屁拍到了点上。    许清沅知道这个二婶是个精明人,但是没想到一点不看顾他们两个就算了,竟然还要帮外人,她也不气,扬眉朝张芬道:“两个小孩子打架,二婶只听其中一方的说辞就判了是非吗?”    张芬脸上冷了些,朝许大禄抱怨道:“你看看,这真是不识好人心,你为人家着想,人家还不领情呢。”许大禄连忙安抚妻子,然后犹豫了一下,道:“那大丫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来说。”刘亮从院子外头跑进来,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的,“禄二叔,大丫刚回来不清楚情况,我来说吧。”    今天傍晚时,刘亮捏完了包谷肥球,就早早收工带着小二回了刘家。刘家自己养不起牲口,犁田是借的别人家的牛,今天几亩田都料理完了,大舅娘便让刘亮去田里牵牛还给主人家。这个时节的田坎都被规整成窄窄的一溜,田里又蓄满了春水,刘亮怕小二人小容易掉进去,便让小二在院子里和邻居家的小孩儿玩一会儿。    后头的事就是邻居家的小孩儿告诉他的了。    农忙时节都需要干活,只有唐氏娇惯一双儿女,八.九岁了还整日在家玩耍,小二和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跳格子,刘花看见了便强行加入进来,而且玩不过还要耍赖,邻居家的小孩子都是五六岁的,先头有些不敢开口,等小二先开了口便一起嚷嚷起来。刘花恼羞成怒就将小二一把推倒在地,嘴里学着唐氏骂起来:“你姐姐是个小贱货,你是个有人养无人教的!”    “是刘花玩输了耍赖,被小二发现了,就先动口骂人、动手打人。”刘亮口齿清晰,说话有条有理,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对着要开口辩驳的唐氏道:“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可以作证。”    唐氏驳不过,狠狠地拿眼睛剜刘亮一眼,恨声道:“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看我回去告诉你奶奶。”    张芬觑着丈夫的脸色是要开口为许小二说话,便不轻不重地道:“小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小二和刘花说到底是表姐弟,还是刘花懂事,下手的时候知道轻重。”    唐氏本来就是个无理也要闹三分的人,一经张芬点拨,立时便重整旗鼓,闹道:“是哟!我们花儿脸上被挠了两道,虽说许小二脸上也被挠了,但是姑娘家的脸面可比男娃的金贵得多,再者说,花儿手上被咬成这样子,这可就亏大发了,总得有个补偿吧!今儿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说完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张芬朝丈夫小声道:“是这个理,衙门里的老爷断案也得分谁下手更重些呢。”    许大禄不善言辞,更不擅长和唐氏这种妇人分辨,而且他觉得张芬说得有理,便犹豫着这事儿该怎么办。    许清沅察言观色知道这个二叔是靠不住了,她现在势单力薄,怕不在家的时候小二吃亏,暂时还不想和唐氏撕破脸皮,朝小二使个眼色,小二会意点点头。    “二舅娘,您别生气了。”许清沅牵着小二走到唐氏面前,小二怯怯地给唐氏鞠躬,然后伸手拉她起来:“小二以后再也不和花儿姐姐打架了,地上凉,二舅娘起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唐氏当着许大禄的面不好做得太过,便借着这个台阶从地上起来,谁料到她才曲起一条腿,小二便一头栽了下来!    “小二,小二,你怎么了?”许清沅一急,声音里带了哭音,小二恰好栽倒在唐氏怀里,唐氏一看,这孩子眼皮上翻,眼眶里只见得到大片眼白,嘴角止不住地流出些带着泡沫的涎水,看起来颇为严重。    许大禄和刘亮闻声也急忙过来查看,刘亮年纪小手脚灵活,先伸手去抱小二,唐氏早被吓得一哆嗦,连忙趁势把小二塞过去,然后爬起来站远一些,连声道:“跟,跟我没关系啊,我可什么都没做。”    刘亮抱着小二,大声道:“肯定是下午摔那一下摔坏了!”    许清沅手足无措,抱住唐氏擦了一把鼻涕又擦了一把泪,哭喊道:“二舅娘,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唐氏方才有些怀疑,但是刘亮从进院子就没和许大丫说过一句话,而且事已至此,许大丫竟只知道哭,也不知道找她要赔偿,显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憨傻得很,再一看许大禄脸上的着急不似作伪,唐氏断定许小二是真被女儿推那一下摔坏了。    她把许清沅的手脚掰开,朝张芬干笑一声:“天色暗了,我还得回去给我婆婆做晚饭,我先走了啊。”然后一把扯过刘花,飞快地溜了。    许清沅看着唐氏的背影,心里默默给小二和刘亮点了个赞,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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