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冰做了一晚上的梦。  梦中的自己站在一片纯白的虚空之地,上不见天,下不着地,脚下是泛着银光的粼粼水波,像是一面剔透的镜子倒映出自己的容颜。她低头一看,两条银红的鲤鱼悠闲自在地摆动鱼尾,在水中追逐嬉戏,而水面上是青色的田田莲叶,两朵将开未开的粉色荷花亭亭而立,馥郁芬芳。    拨开莲叶,就见不远处一座凉亭,亭中一位慈祥优雅的婆婆披着流苏坎肩,正朝笑着她招手。  “小语,好孩子,到外婆这来。”    “外婆!”夏语冰眼眶一涩,大步跨过镜湖,奔向亭中外婆的怀里。  涟漪在脚下层层荡开,撩动荷叶微晃,外婆的怀抱依旧那么温暖,暖到令人想要落泪。    “外婆,这是哪儿?”夏语冰拉住外婆干燥温暖的手,迫不及待地问。  “这里,是安放外婆灵魂的栖息地。”外婆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声音很轻,很慢,带着老人家特有的沙哑,笑着说,“小语乖乖,莫哭,莫哭,你一哭,外婆就舍不得走了。”    “我不想让你走,外婆,你不要走好不好?”夏语冰红着眼睛说,“你一走,没有人会记得妈妈了。”    “乖乖,人不能只活在过去呐,得向前看。听话,按照外婆说的做,接受家庭的新成员,忘记过去的苦难,将外婆的骨灰撒在灵溪村的小河里……”  “我不要,你会被鱼吃掉!”    察觉到夏语冰的不舍,外婆笑出了眼角细密的纹路,抬起干枯的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温声说:“那里,是外婆和你外公相遇的地方。过段时间,你就将外婆的骨灰撒在石桥下的小河里,外婆会变成水里的鱼,空中的风,天上的云,变成世间万物守护着子子孙孙。”    “外婆,值得吗?”或许是在梦里,夏语冰竟将那禁忌般的传言脱口问出,“他们都说,外公年轻的时候抛弃了你和妈妈……”  “你外公不是那样的人呀,小语。外婆相信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既然活着等不到他回来,死了,也要继续等。”    正说着,天边隐隐约约传来雄鸡唱晓的声音,一束金光刺破虚空洒下,四周的莲叶和荷花像熄了的灯盏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紧接着,荷叶隐去,鲤鱼像是凝固了保持跃水的姿势定格,亭子的一角已开始消失。    “外婆,这是怎么了?”  夏语冰回头,却惊讶地发现外婆的身体已变得透明。一阵风吹来,外婆伛偻伫立的身形如烟消散,再也无迹可寻。    “外婆!”  梦中的夏语冰扑了个空,大叫一声惊醒。    半开的老式轩窗外,金色的朝阳斜斜洒入,色彩斑斓的大雄鸡站在后院的篱笆墙上,正乐此不疲地拉开聒噪的嗓子鸣唱。  夏语冰揉了揉眼睛,好半晌才适应屋内的光线,头发凌乱地坐在床上发呆:“是梦吗?”    可是梦中外婆身处的地方十分熟悉,那荷叶、荷花和鲤鱼都像是见过似的……想到此,夏语冰一怔,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穿上凉拖就哒哒哒奔下楼,猛地推开外婆卧房的门。    外婆和妈妈的照片静静地依偎在矮柜上,香炉上已燃上了新的线香,淡淡的白色烟雾在房中升腾聚拢,又缓缓消散。窗边阳光洒入,可长桌上却干干净净的,那幅《银红鲤鱼戏荷图》不见了踪迹。  怎么回事?明明昨晚她还看见了这幅刺绣,且上面的图案在月光下仿佛活过来似的!    想到这,她头有些疼,后面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隐隐约约记得黑暗中有一双碎金色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  窗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嗓音,夏语冰抬头一看,就见林见深穿着简单的白T恤站在窗外后院中,身披一身金色的晨光,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后院是一片很大的菜圃,昨天到家时夏语冰就粗略地参观过,菜园子里头的豇豆、青红椒、南瓜、茄子、丝瓜、冬瓜等应季蔬菜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藤架,种着百香果和葡萄。林见深将园子打理得很好,各色蔬菜井井有条,连害虫都很少有。    夏语冰扑到长桌上,将窗户推开,隔着窗台喊他:“林见深!”  “你!”林见深一手抱着一只新摘的西瓜,一手提着一只铁桶,像是吓着了似的往后退一步,“你怎么不……”    夏语冰满脑子都是昨晚发生的事,也顾不得林见深窘迫的神情,手撑在长桌上努力前倾,打断他道,“昨晚是不是你将我送回房间的?”  林见深皱眉,调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肯定知道!”夏语冰用手抓了抓披散的鬈发,笃定地说,“昨晚零点多我口渴下楼喝水,看到外婆房里你绣的的那幅画活过来了!真的不骗你!画上的鲤鱼在锦缎上游泳,荷叶摇动,我甚至都闻到了水汽和荷香。然后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后来,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林见深,那个人是不是你啊?”    林见深听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完,才平静地反驳:“你是不是做梦梦游了?”    “不可能是梦吧?”  “你觉得你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    林见深的反应实在太过冷淡,难道真的是自己在做梦?夏语冰下意识搓了搓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晚触碰刺绣时沾染的湿气。    “林见深!”她叫他。  林见深不理,抱着西瓜提着水桶走过后院窗边。    “林哥!哥哥!”  听到‘哥哥’二字,林见深微不可察地一颤,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看她:“到底干什么?”    “你桶里提的是什么?”夏语冰很没节操地撑在窗台上,朝晨光下的美少年笑眯眯说,“今早有西瓜吃吗?”    “清早在后山溪水里摸了半桶螺蛳。西瓜不干活就没得吃,快点洗漱下来做早饭,还有……”  林见深顿了顿,红着脸微恼道:“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给我穿好!”    “啊?”夏语冰低头看了看自己荷叶边粉色睡衣,不由一愣。  方才太急忘了穿内衣,真空,撑在窗台上的时候轮廓更加明显。  怪不得林见深看她的神情如此古怪!    夏语冰的脸也热得慌,伸手砰地一声关上窗户,然后逃也似的跑上了楼,关上门将自己摔在床上,用枕头盖住脸:“忘了不是住在自己的小公寓了,丢人!”    十分钟后,夏语冰换了身简单的T恤短裤,扎着丸子头下楼,刚好看见林见深将螺蛳用清水养在门口石阶的阴凉处。看见夏语冰下楼,他换了鞋子在厨房忙碌。    锅里的鸡蛋煎得滋啦作响,夏语冰吸了吸鼻子,赞叹:“好香!”  她走过去,帮忙下了一把面,又将新摘的空心菜叶洗净,示好般说:“以后饭菜我来做吧,哥?”    林见深手一顿,低声说:“不是不愿叫我哥哥吗?”  “现在愿意了,哥。”夏语冰笑眯眯,“我想吃西瓜,冰的。”    这人为了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林见深有些无语地看着她:“家里没有冰箱。”    “我看院子里的井水很凉,冰在井里好不好?”  “不行。”    林见深将面条捞出来搁在汤碗中,淋上煲了一早的骨头汤——大骨先煎锅,熬出来的汤才是浓郁的奶白色。他头也不抬地说,“没事别靠近那口井,会被吃掉的。”  夏语冰茫然看他:“什么会被吃掉?”    林见深将单面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放在面中,撒上一把切得细碎的葱花,捞出烫好的青菜说:“开饭。”    “你还没说呢,什么会被吃掉?”  她穷追不舍,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林见深拗不过她,淡淡地说:“井里有东西,半夜会爬出来……”    他还没说完,夏语冰就吓得一声尖叫:“贞子?!!”  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实在是好玩,林见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看到他笑,夏语冰就知道自己被耍了,怒道:“林见深——!!!”    “又不叫哥了?”  “……明天你也带我一起去摸螺蛳吧?我还没摸过呢。”    “螺蛳只在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出来,太阳一升起它就藏进石头缝中了,早晨四五点就要出发,你起得来么?”  见夏语冰有些为难,林见深又说:“不过,傍晚你可以去溪边钓龙虾,有很多,村里人都嫌吃起来麻烦,不怎么捕捞。”    夏语冰眼睛一亮:“我最喜欢小龙虾了!麻小,十三香,没有龙虾和啤酒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对了哥,村里有商店么?去买几罐啤酒吧。”    “隔壁村有,再说吧。”林见深将两碗鲜香扑鼻的大骨面放在餐桌上。  不过是普通的家常菜,碧绿的葱花和烫菜衬得汤汁奶白,有种质朴的醇香。林见深擦擦手说,“吃完饭,我们来分配一下家务。”    吃完饭,两人拿出谈判的架势,各自坐在长桌的一端。  “一日三餐我负责吧,院子里的花果和菜我也可以帮忙照顾,至于其他的,我可能不太拿手。”夏语冰率先发话。    她出生在富裕家庭,家务都是请了人定时打理。偶尔一时兴起,她也会研究些自己爱吃的小菜,除此之外连扫帚都没怎么拿过,此时能主动提出帮忙打理园子,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她知道,林见深除了要打理家中的前庭后院,还有许多其他的琐碎杂务要做,也是十分辛苦。    好在林见深并无意见,点头说:“花园、果树、菜园,还有后山的竹林及散养的家畜都由我负责,只是蔬果收成时需要你帮忙加工处理——你不是很会做菜吗?”  夏语冰忙不迭点头:“可以。”    林见深接着说:“家中的卫生由我定时清扫,但你的房间和你的衣物,由你自己负责清理。”  被照顾得妥妥的夏语冰特别有安全感,但林见深的任务一听就很重,她忍不住担忧地问:“你会不会忙不过来?不是还要绣花吗?听外婆说,我家的手工湘绣一幅就能顶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收入呢。”    清晨的风带着院前的清香穿门而入,撩动林见深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幽深的眼眸。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绣了。”    “为什么?”夏语冰惊讶。  林见深平静地说:“我的手艺是婆婆传授的,她不在了,我不会再动针。”    正说着,屋外忽然响起了摩托车的轰鸣,接着一个粗大的嗓门响起:“哟,城里外甥女下乡了也不来跟表舅打个招呼?”  林见深眉头一皱,面露不悦之色。    “谁?表舅?”夏语冰问。  “没你的事,待在家里别出来。”林见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厌恶,“我出去看看。”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