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在, 一向跟叔叔住的奶奶刚好过来, 也留下吃饭。    菜肴非常丰盛, 妈妈为了今晚这顿团圆饭, 特地请了一天的假, 张罗了十几道菜, 以家乡菜为主, 想着让小樽尝尝鲜, 又做了几味广东菜, 其中有道盆菜大家一致赞好, 但小樽看到那些鱼啊肉啊只觉没有胃口, 一味地挟生菜来吃。    妈妈知道她中午肚子不适, 没说什么, 倒是奶奶看不过眼, 以为小樽也学时下的女孩一样, 为了减肥不吃饭, 皱眉对小樽说: “饭都不吃, 这哪行?”    妈妈帮小樽解释: “她中午肚子不舒服, 所以吃不下。”    奶奶摇头: “你看看她, 这么瘦, 又经常听说这里痛那里痛, 可见她外婆不懂照顾。”转过头拿眼瞧着妈妈: “当初我就说要将她姐妹托给小叔, 你偏不信。”    妈妈表面上恭恭敬敬, 语气却带了点尖锐: “托给谁都不好, 最好是放在身边自己照顾, 要是十年前的那次, 真让她们姐妹偷渡来香港, 小樽也不至于这么瘦弱, 妹妹也不会来了香港要留一级。”     奶奶听了妈妈这样说, 一下子提高了声量: “你这是怪我了? 签是我抽的, 但决定在你。”    妈妈没有驳嘴, 脸上却罩了层薄霜, 奶奶越想越不忿, 还待再说, 姐夫听不懂她们说的闽南语, 只是感到气氛紧张, 赶紧打圆场, 劝奶奶多吃点, 爸爸也劝: “难得一家人齐齐整整吃顿饭, 以前的事都别再提了, 来, 吃菜, 吃菜。”    妈妈刚刚说的偷渡的那件事, 小樽曾听外婆提过, 十年前一個同乡报知妈妈, 说有蛇头专门帮人偷渡来香港, 安全又可靠, 已经有谁家的子女偷渡成功了。当时因为政策关系, 闽南地区的华侨多多少少都留了一儿半女在家乡, 妈妈向一些在香港的宗亲探听, 的确有很多人托了那个蛇头偷渡子女来香港, 结果都万无一失, 妈妈心动, 跟爸爸一商量, 给蛇头的钱都准备好了, 却被奶奶的神来一签横加阻拦, 说是下下签, 此行凶多吉少, 万勿成行。    事后妈妈听说那一趟让蛇头偷运来香港的孩童都平平安安, 健健康康, 全都获得特赦了, 而且, 谁的儿子啊现在留学到了美国, 谁的女儿啊现在嫁得多好, 又听奶奶的闺中蜜友无意中透露, 你家婆婆抱怨两个儿子都靠不住, 打算以后要是在香港没了依靠, 就回大陆靠孙女。妈妈听了, 恍然大悟, 继而勃然大怒, 怪不得阻止让她两姐妹去偷渡, 原来是存了私心, 对奶奶的怨气于是又加了一重。    其实妈妈和奶奶之間的怨怼由来已久, 小樽听外婆讲过。    最大的原因得归咎于爸爸的身份。爸爸是抱养的, 因为爷爷长期在南洋, 奶奶婚后多年都未有子嗣, 怕老来无依, 就到贫苦的古田山村领养了爸爸, 最初也疼得像块宝, 可后来奶奶突然有喜, 生了叔叔, 亲生的当然是要比抱养的更加宝贝, 爸爸十岁那年, 奶奶有机会来香港, 但只准带一个子女随行, 很自然地就带了叔叔, 爸爸被留在了太奶奶身边, 吃了不少苦, 三年自然大灾害时, 闹粮荒, 奶奶从香港托人寄大米回去, 但爸爸受益不多, 因为太奶奶还有个小儿子, 结婚了, 底下有好几张口也要吃饭, 一袋米捱不了多久, 爸爸又正值发育, 每天都饿得饥肠辘辘, 用爸爸的话形容: “ 清早一碗稀粥, 课息三趟厕所, 肚里空空如也。”    再来是□□, 爸爸又捱了段苦日子之后, 爷爷在南洋发了笔小财, 寄钱给奶奶叫她帮爸爸娶亲, 可奶奶替爸爸操办的婚事一切从简, 聘礼就只有一条羊毯和几件衣服, 妈妈当时想, 还说是华侨, 这样吝啬。到结婚了, 妈妈不知听谁说奶奶把爷爷寄的钱都克扣了, 准备留给叔叔以后结婚用, 妈妈从那时起, 便对奶奶有些埋怨, 而奶奶不知为何看妈妈很不顺眼, 每次回乡都要在家务上百般刁难妈妈, 到妈妈来香港了, 每次见面也还颐指气使, 妈妈最初忍耐, 日子久了, 一口气总觉吞不下, 名为母亲, 却从未尽过母亲的责任, 亲生儿子你就出钱给他开厂置宅, 养子就放任他在外面穷因潦倒, 几个孙一次也没有抱过, 到老了, 亲生儿子对你不好了, 才频频过来示好。    爸爸对于这些倒不计较, 认为奶奶的偏心是人之常情, 但有一样始终耿耿于怀, 在他刚来香港那时, 想读夜校, 开口向奶奶借钱交学费, 奶奶泼冷水, 这么大了还读什么书, 现在的工作遍街都是, 不用读书也找得到。爸爸一气之下, 一个人搬出来住, 后来奶奶劝他再搬回去, 爸爸记了恨, 硬是不肯, 常常愤慨: “如果当初不买下我, 就让我在古田当个无知村夫, 反倒比现在空有一腹诗书来得幸福。”    小樽能理解爸爸的怨气, 有的时候,知者无用, 倒不如愚者无知。圣经里就有这样一段话说得非常贴切: “我得了极大的智慧, 胜过所有在我以前统治耶路撒冷的人; 我见识了许多智慧与知识。我又专心究察智慧和知识, 狂妄和愚昧, 才知道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 就多有烦恼; 加增知识, 就加增痛苦。”    当然奶奶也是有抱怨的, 觉得爸爸对她太疏远, 平时都不去探望她, 一点都不顾念养育之恩, 不尽孝道。    究竟谁是谁非, 小樽也没法看得清,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何况她的身份尴尬, 既是女儿, 又是孙女。    但接下来奶奶的行为令她也有点讨厌了, 简直近乎“愚者无知”了。    正吃着, 大丁打电话来, 妹妹又是坐得最近电话, 顺手就拎起来听, 回头又是嘴快: “小樽, 那个好想你的人又打来了。”    小樽去听, 大丁语气很委屈: “又说要打给我, 等了两天都没有。”    众目睽睽, 小樽不好说什么, 只说: “我怕你不在家, 所以没打。”接着他说什么, 她就只是嗯, 都是些肉麻话, 电话搁下后, 她整张脸都闹红了。    奶奶察言观色, 猜到几分, 问爸爸小樽是不是在大陆有男朋友了。    爸爸不好瞒着, 直说了。    奶奶一听大丁是D镇人, 反应很大: “D镇! 那怎么行? 那里的人都是在石头缝里刨食, 穷得三歺无米炊。”转头问爸爸: “你还记得吧? 三伯婶的女儿就是嫁到那里, 嫁过去不到两年就过身了, 听说是饿死的。”    爸爸点点头, 向小樽说: “这倒是真的。”饿死的那年正值三年自然大灾害, 对于这点, 奶奶忽略了, 爸爸自然也是略过不说。    小樽暗里翻了下眼,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吧?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你们有多久没回大陆了, 知道现在大陆变化有多大么? 但都是长辈, 她不好驳嘴。    奶奶又说: “而且还是个初中生, 要是大学生还可以出来工作, 分到房子住进城里。以后你嫁给他, 那不是要跟他住到穷山缝里?”    妈妈虽然跟奶奶素不咬弦, 在这件事上却站在统一战线: “小樽, 奶奶说得对, D镇以前是穷出了名, 现在就算生活变好了, 那也还是離得太远, 趁现在你们交往时间不长, 趁早跟他断了。”    奶奶接着说: “就是啊, 还是咱J巿好, 小樽啊, 你高中不是在J巿读的么? 高中同学难道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 唱起了双簧, 数尽D镇人的坏处, 小樽碍于两位都是长辈, 只能唯唯诺诺。    姐姐本来就讨厌奶奶, 实在听不下去了, 插嘴说: “小樽的事让小樽自己决定。”    “这哪是她自己的事, 她要是嫁得不好, 我们也不能安心啊。”奶奶义正严词。    妈妈感到揪心, 跟李明的事刚刚才解决, 现在又要为第二个烦恼, 偏偏这个女儿又不能放在身边看着, 苦口婆心又劝: “小樽, 你听话, 他要是再打来, 一定要跟他说分手。”    姐姐和妹妹听得烦, 躲进房里去了, 姐夫和弟弟不懂她们在讲什么, 也坐到一边看电视, 爸爸想着该谈的上次都已经跟小樽说了, 不想让小樽觉得他啰嗦, 坐在一旁, 一声不吭。    小樽孤军作战, 面对着一唱一合的婆媳, 始能体会当年二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了。    “我知道了。”她嘴上应付着, 心里暗自祈祷, 傻子你可千万别再打电话来。结果事与愿违, 世上的有情人太多, 上帝马不停蹄, 匆忙四处兼顧, 惟独漏了他们这一对。    大丁又再打来, 就只为刚才忘了说一句话: “亲爱的, 情人节快乐, 我爱你。”    多甜蜜的一句话, 小樽却感头痛, 身旁妈妈和奶奶的两对火眼金睛直瞪着她, 妈妈还小声向她示意, 看口型是叫她赶快提分手, 对着电话支吾了一下, 小樽终于咬牙说出一句: “我不, 不回去了, 再 ── 见。”    放下电话她的手在抖, 傻子其实挺聪明的, 会明白的, 对吧? 两个“不”字加起來, 就是负负得正, 所以是会再见的, 她跟他说过, 她的手续是双程证, 不可能不回去, 而且香港不是你想住下就能住下的。    先把眼前的这两个人打发了, 反正过两天就回去, 以后天高皇帝远, 鞭长也莫及。    可她忘了傻子有多傻, 聪明如张丹枫也会为他的小兄弟癫疯, 傻子却只是一介凡夫, 不但傻, 而且痴, 他被她的当头一棒打得魂魄出窍, 只剩了躯壳, 痴痴傻傻拎着话筒, 忘了今夕是何年。    今晚他跟哥哥, 还有一帮伙伴们到Q巿逛元宵花灯会, 灯花焰火, 红男绿女, 一群人到处走走看看, 他随着大伙嬉笑游走于Q巿的热闹繁华, 心里却总是存了一丝遗憾, 值此花好月圆夜, 女孩却不在身边。    她去了快一个星期了, 有没有想他念他?     是有的吧? 她说寄了信来了。    想的时间很短吧? 要不然为什么等了两天都等不来她的电话?     心情患得患失, 到了叔叔家, 他向婶婶借电话说要打去香港, 电话费虽然贵, 婶婶却大度, 由他去打。    伙伴们坐满了客厅, 大丁一概无视, 对着电话大讲肉麻情话, 可是让人泄气, 小樽在电话里反应冷淡, 连一句“我想你”也吝啬跟他说, 独角戏唱不下去, 只好悻悻然收线。伙伴们轰然笑他情痴, 邻居的女孩金金说: “丁哥, 等你女朋友回来了, 一定要带她来让我们看看。”    “当然要看, 不仅你们要看, 我还要把她带回家让阿嬷也看。”大丁冲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奶奶喊: “阿嬷, 下回我带你孙媳妇来让你看看。”    奶奶在厨房里应好, 转头兴高采烈地向婶婶说起大丁如何在电话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感叹这傻小子多久前才穿着开裆裤, 一眨眼就要娶老婆了。    婶婶走回客厅笑问大丁: “那个女孩是什么模样?”    大丁指着电视里在跟张智霖合唱>的许秋怡说: “跟她有点像。”第一天见面她也是扎了两条辫, 戴顶帽子, 也是这样一蹦一跳的, 现在想起来, 他的心也还又砰又跳。    后来跟大家又出门, 去清池的茶座喝茶, 周围尽听人说今天是情人节, 还见到好多女孩手里捧着红玫瑰, 一脸倩笑。大丁心里哎呀一声, 对呀, 今天是西方的情人节, 小樽说过的, 2月14日, 英文叫瓦任什么的, 暗忖, 难道是我忘了, 所以小樽不高兴? 匆匆跟哥哥说: “我去打个电话。”    到茶座的结帐处他向服务员说要打电话去香港, 电话拨通后, 确定了听电话的人是小樽, 但周围太吵, 他不得不大声喊: “小樽, 亲爱的, 情人节快乐, 我爱你!”    服务员跟他就隔一个柜台, 听得他这样嚷, 瞪大了眼, 可能觉得这年头如此公开肉麻的人还真是少见, 接着见他只喊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就像泥塑一样定住了, 她奇怪, 盯着他又看, 足足盯了几分钟, 见他依然是那个姿势, 她心想, 哦, 原来是个傻子, 一时管不住话, 一句“傻子”就脱口而出。    大丁却被她这两个字唤回了魂魄, 傻子, 她总是叫他傻子, 真的是他傻么? 像刚刚歌里唱的, 现代说永远已经很傻。    可她不是已经是他的人了么? 是他的人了啊!    那怎么可以说分就分, 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放下电话, 他木然地转身, 连服务员在他身后一迭声的叫喊都没有听见: “喂, 电话费, 你还没给电话费!”    听不见, 他听不见, 耳边依稀飘荡的是许秋怡的歌声: 随着那一宵去火花已消逝, 不可能付出一生那么多。    看场的保安听到服务员的喊声, 走向大丁: “喂, 叫你呢。”    大丁置若罔闻, 继续往前走, 保安扯他手臂: “你聋了? 回去给钱!”    钱? 什么钱? 大丁茫茫然看他一眼。    外面吱溜一声响, 艳丽的烟火颜色洒了满天空, 年轻的情侣們站在九曲桥上拍手欢声叫好。    大丁的手臂上也同时砰地一声响, 但他几乎感觉不到, 眼睛只向外面望, 在这样的夜晚, 花好月圆, 举世欢腾, 他的女孩跟他说, 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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