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疏星如缀,裴家车队疾驰在荒烟蔓草的雍凉古道上,旷野里鸱鸮一声复一声凄厉。 “还有多久才能到达西陲?” “快了,穿过前面的薤岭便是!” 季瑶一直睡得不大安稳,恍惚从梦中惊醒,窗外明月高照,清辉挟裹着连绵山线与绵亘城堑,重重似画,曲曲如屏。身侧,妹妹季棠睡梦犹酣。 这里是…… 季瑶心中微惑。泠泠的夜风中,她好似听见车夫说快到薤岭了。 薤岭是西陲与柔然接壤的马蹄山的一部分,紧邻柔然的歌兰朵草原。那年天降大石,山岭上的古长城破开一个口子,柔然人的身影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薤岭中。 忽有奔马疾驰声入耳,山岭上火光四起,火凤高翔。季瑶猛然清醒,“不好!是夷人!” 车队瞬间大乱,山谷里喊声四起,高处山峦上大片大片的火把林头排雁般席卷而下,似有火海一泻千顷。季瑶强拽了犹在沉睡的妹妹跳了车,拨开人潮便往密林深处跑。人喊声马嘶声交织着从背后传来,睡梦初醒的季棠迷蒙地问,“阿姊,出什么事了?” “别出声!” 季瑶一把捂住她的嘴,速度分毫不减,“我们碰见夷人了!” “夷人?” 季棠猛地站定,身后,簇簇火浪自四面八方而来,洪水奔泻一般,瞬间占据了深谷。哭声吵闹声兵戈声不绝如缕,一片混乱。 “裴公子!” 她嘴里撕心裂肺的一声,似一头莽撞的小兽,挣开姐姐便朝那头奔去。季瑶懵了一下,忙死死的拉住她,“……你糊涂了么?!你现在出去,怎可能救得了他?” 捂住妹妹的嘴躲进树影里,又惊又气,第一次意识到,妹妹对那位裴公子的感情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季棠不言,隐隐的呜咽声从指缝间传来,泪水滚烫。眼瞅着那头已有人闻声朝这边寻来,季瑶只得道:“好好躲着,等柔然人走后去城里报讯。听到没有!” 薤岭是她和妹妹从小顽惯的地方。季瑶知道,这里有条小路可以直通县城。 季棠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眼泪盈盈,“阿姊……”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没有挽留。 季瑶叹息一声,松开她头也不回地朝混乱处跑了过去,以柔然语高喊:“放开他!” 登时目光如炬,一名柔然男子大踏步走上前来,擒了她扭送至车队之前。深谷里,柔然人已经洗劫完裴家的财物,开始洗劫车队中的鲜妍少女。一时间,女子惶遽的啜泣与男子肆意的淫|笑响作一团。 裴钰与其他的男仆俱被捆在火堆前,见季瑶被人连拽带拖地擒回来,震惊不已,“季姑娘,你怎么回来了?” 柔然人不通汉话,眼睛却还不瞎,瞧出这跑回来自投罗网的这一个是一群人中最漂亮的,更通柔然语,深觉可疑。一个头儿模样的人走上前,狐疑四下打量,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羊皮纸来对照着看了几眼,脸上讶色更浓。 男子强烈的气息与膻腥味扑在脸边,无声无息的压迫。季瑶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却还强撑着,用柔然语大声说道:“柔然是萨满的子民,不会欺凌弱小和妇女。东西已经都给你们了,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一众柔然武士眼中俱都闪过一丝惊讶。那头儿模样的人却朝她身后的武士招了招手,那人立刻退开,又深深施礼,“请姑娘和我们走一趟。” 对方突然缓和的态度倒令季瑶懵了一刻,遂挣扎着大叫:“我可以跟你们走,请放了他们吧!你们要男人没有用的!” 柔然族中少女子,每一回出塞劫掠,常常是马前粮食马后妇女,男人对他们反而没什么用。头儿模样的人笑了笑,命人往她嘴里塞了团破布捆上了马,率先登上马蹄山。一众柔然武士也都各自劫了婢女与货物,幽月空谷中,马蹄声响彻山河。 深谷中静下来,裴钰惊恐地目送柔然人策马登山、驶入无边无际的歌兰朵草原,四周草虫喓喓松涛阵阵,一切安静得恍如隔世。 他没死…… 只因季瑶一句话,那些蛮子竟真肯放了他…… “裴公子!” 身后一阵灌木窸窣,季棠顶着满头草叶狼狈爬出,手忙脚乱地替他解着绳索,泪如雨下,“裴公子,我阿姊她,我阿姊她……” “没别的办法了。” 劫后重生的裴钰很快冷静下来,幽幽叹了口气,“先赶到郡府吧,我们报官。” * 银汉低回,明月照郭,茫茫无际的歌兰朵草原上,碧野远火,参差明灭。 季瑶随着奔马上下颠簸,也不知行了多远,夜色里毡包渐渐簇拥成堆,牛羊粪的腥臭与木柴的干腐在风中隐隐流散。 她被沾了盐水的牛皮绳严实捆着,扔进一间金顶玄边的大帐。帐内篝火猎猎,一赤身男子倚卧在铺着白虎皮的胡床上,怀中揽了个乌发半堕、衣衫半解的美人,正巧笑着,拿小银叉子一口一口地喂他香瓜吃。 “可汗,人带来了!” 两人上身都不大穿衣服,帐子里更混合着马奶酒的香及淡淡的腥。季瑶脸上轰的烫起来,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自我欺骗地低了头。胡床上的男人懒懒抬眼,“你们都下去。” “那夏,你也下去。” “是。可汗。” 名为那夏的女子似一条媚人的蛇从男子身上滑下,临去时朝季瑶瞥去一眼,目光怨毒如蛇。 屋中霎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季瑶心中惧怕,不由退了几步,紧贴毡门而立。见她如此胆怯,男人脸上一阵失望,仍是道:“把头抬起来。” 季瑶心下怕的要死,绷着背只顾往后缩着,哪肯就范。男人耐着心走到她跟前,扯了她嘴里的破布,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问:“叫什么。” “不,不才之名,恐污尊耳。” 她吓得瑟瑟发抖,头都快低到胸上去了,却被男人捏了下巴强行抬起,四目相对,终看清彼此模样。他有一张刀刻斧凿的脸,五官锋锐,线条分明,耳边别一支白色的鹖羽——是柔然王族的标志。 但最令她惊讶的还是那一双狼似的眼睛,琉璃泛碧,映着熠耀的烛光,此时正看着她,似愣了一下。 她目光霎时僵住,愣愣问,“小……小碧狸?” 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季瑶仍不死心,追问:“你……果真不是他么……郁久闾阿苏勒……” 柔然人是黑发黑瞳,相貌特征与汉人相似。但因母亲是鲜卑而生得一双碧眼的,只有她的小碧狸。 忽一把叫人卡住了脖子,窒息之感陡然而来。季瑶后背一疼,竟是已被男人轻而易举的扔在了胡床上。她吓得尖叫一声,胸前却一凉,男人直截了当地撕开她的衣襟,只“嘶”的一声,便让那雪缎似的胸口暴露在火光之下。 “阿苏勒!” 她吓得再度大叫,慌忙以手去掩。 擒着她手臂的力道却重了起来,男人冷沉目光一寸寸扫过她凌乱的亵衣与裸露的胸口,眼中杀意顿起,“没上回那个伶俐,知道的倒不少。谁派你来的?吐贺真?慕容涉?”冷笑一声,遂丢开了她。 他力道之大,季瑶来不及自耻便一头撞在了床栏上,额上火辣辣的疼。她拼命揽着破碎的衣襟,慌急向后蜷缩着,几乎哭了出来。 “阿苏勒。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我是阿瑶……季瑶!你忘了我么?” “把这女人拖出去分了。” 他语气不耐地打断她,唤了武士进帐。季瑶心中霎时如有雪水迎头浇下,凉了个彻底。 这,就是说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小碧狸,居然连她的名字都忘了么…… 眼看着火光长长的拉出两座山岳似的影子,她终于怒不可遏:“阿苏勒!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当初怎么就没把你扔在草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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