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人潮重归热烈,昭王车驾穿过人群朝铜驼大街尽头的皇城驶去。再抬头时,季瑶便只瞧得见如云的旌旗和皇幡了。    “走吧。”    身侧响起裴钰略带嘲讽的话音,她眼眸半抬不抬,手攥着衣角款款起身。裴钰唯恐撞上萧连,登了车催促着马夫前行。马车艰难地驶过熙熙攘攘的铜驼大街,出了宣阳门。    这端,宁缨频频回头,遥望着那辆背道而驰的马车,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她抱着两只小貂儿送回身后翠盖华缨的舆车,珠帘内传出一把苍老低沉的声,“出什么事了。”    “回老主子,两只貂儿不听话跑出来了,不是什么大事。”宁缨恭顺地答。    车里坐着的正是昭王之父,二十万朔方府的主人,秦王白霁。当年,太.祖天启帝打天下时依仗胞弟老秦王白璞,曾许诺兄终弟及。老秦王固辞不已,作为补偿,太.祖便给了胞弟二十万朔方府兵,封秦王。白霁本为秦王.府次子,兄长白霄早死,老秦王寿终正寝后这二十万兵权就落在了他的手上,早些年南征北战,也曾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近年养疾,才将兵权逐渐转交给儿子,在长安养病。暗地里却依旧操弄风云,不授权柄。    百姓的欢呼渐渐远去。朔方府车驾经铜驼大街,过崇宁寺,驶入皇城的入口阊阖门之下。四周早被清场,只能天子和殿试三甲出入的阊阖门此时洞开着,广场上百官出迎,象征亲王礼仪的三声鸣鞭声响起后,负责接迎的太常寺卿率先跪了下去。众人齐齐叩首。双阙环绕之下,巨大的山呼声若海浪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白祁倚在马上,遥遥睇望着城楼上百官簇拥之中十二冕旒清秀朗俊的玄衣天子身上,唇角溢出一抹浅淡的笑。    他步履微幌地翻身下了马,一步一沉走至阊阖门城楼下,屈膝行礼,“臣幸不辱使命,自玉门伐胜归来,参见陛下!”    伴随着他这一声,更热烈的山呼万岁声接连响起。城楼上,承明帝白晏三步变作一步地疾走下楼,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景臻不必多礼!”    他视线紧紧在挚友面上流连,良久,含笑在他肩上捶了一拳,“瘦了!也黑了!”    白祁眼角忽而有些温热,从幼时的同舆而载同案而食同席坐卧,到少年时的亲侍书学,他和他总是在一处的。然,自承明九年的那个元月他奉旨离京讨征作乱的楚王,直至如今,他才又重新见到了他。不再是紫金棺里一具冰冷冷的尸体,而是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他暗暗发誓,这一次,他一定会替陛下将战乱挡在国门之外。    “微臣参见陛下,愿吾皇千秋万岁。”    身后传来一把低沉的声,秦王白霁在亲卫的搀扶下下了舆车,着一身九章纹苍龙袍,龙精虎猛,一双狼眸还似少年清亮,屈身欲跪。白晏玉面含笑地止住他,“王叔抱恙在身,不必多礼。”    “来啊,摆驾宣光殿,朕要同王叔、景臻,喝个不醉不归!”    宣光殿是洛京皇城中轴线上三大殿的第二殿,用以皇家宴礼,白晏命人设了金齑玉脍宴款待白祁父子,一时间,殿中歌舞声喧,觥筹交错。    白祁是极少沾酒的,纵有献酒者,也被白晏一一挡了去。天子既发话,众人焉有不从者,渐渐的,也便无人敢劝酒了。    后来倒是白晏自己有些醉了,当着一众重臣的面儿,持着兽首玛瑙杯醉呓喃喃:“景臻……你打了这样一个胜仗,朕是真的高兴……”    大殿里登时鸦雀无声,天子贴身侍监黄钟极有眼力劲地扶住他,“陛下醉了。奴婢送陛下回宫休息。”    白祁却知他是装醉,玉门新胜,未免有功高震主之嫌,御史台离间君臣关系的奏折想必并不会少,阿晏是在给众臣提个醒呢。唇角微抿了抿,他道:“给我吧。”扶起醉得不省人事的挚友,向殿后走去。    白霁眸中精芒微闪,顺势起身行礼,“微臣恭送陛下。”大殿里随之响起众臣的恭送声。    待得离了太极殿,临要上舆车时,一直倚在白祁怀中装醉的玄衣天子忽而睁了眼,对着他笑了一笑,眼中有柔软如水的波纹漾开。    白祁薄唇轻轻扯了下,“陛下没醉。”    “朕怎么会醉。”白晏亦笑,景臻不能饮酒,他的酒量便是少年时替他拦酒练出来的,“朕是瞧着你心不在焉的,想必是累着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点头,“微臣想去长乐宫看望太皇太后。明日再入宫陪伴陛下吧。”    太皇太后高氏,太.祖元后,因天启二十三年将皇后兵符交给先太子妃后便被太.祖软禁在皇城西侧的长乐宫,终日缟素,与皇室、邺候府俱是亲情淡薄。三年前先帝去世,白晏下旨撤去长乐宫的羽林卫,尊高氏为太皇太后也未能缓和祖孙关系。他眼中微微一黯,“朕让黄钟送你。”    长乐宫。    翼角飞檐,宫阙叠映。    连绵沉寂的夜色似一张幕布覆在洛京皇城的千楼万阙上,清脆的风铃声在刻了“长乐未央”的瓦当间鸣荡回响,有如冬夜里淅淅沥沥的冷雨,格外的冷清。    白祁向守门的小黄门递了帖子进去,不出一刻钟,意料之中的被拒。    出来送还帖子的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女官苏姽,略含歉意地相禀:“永嘉公主正在殿中为太皇太后讲诵佛礼,她老人家一时抽不出时间见您。”未曾紧闭的宫门里传出清新的佛檀香与梆梆木鱼。    宁致笑:“永嘉公主不是入的道宗么,何时成了个念短头经的和尚?”    黄钟答:“宁侍卫有所不知,近来太皇太后夜长梦多,心悸失眠,公主特入白马寺求来安神之经,眼下,正是为太皇太后解梦哩。”    永嘉公主白沅,先帝与苏贵妃之女,出生时仙鹤东来,清音绕梁。少聪敏,博涉经史,却偏好黄老列庄学说,自小入了道宗。先帝特在洛阳京郊的首阳山建清微观一座,供其修行。她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都住在首阳山上的清微观,不问世事,难得此时竟会出现在宫里……    白祁眸底一沉,前世记忆如潮水般在脑海中蔓延舒展,恍惚是他从金陵千里迢迢赶回洛京惊闻季瑶死讯的那一日,仪范清冷的少女坐在棺木上笑得妖柔,“白景臻,地下那么冷,你为什么不去陪瑶瑶?”    眼底泛上深沉的夜色,他深吸一口气,“回去吧。”    既有她在,想必太皇太后是不会同意见他了。    待昭王一行人离开后,永嘉公主白沅出了宫门,站在廊下遥望着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渐远的背影,唇角抽动一丝寂寂冷笑。    宫女持盈低低地抱怨,“秦王.府同太皇太后向来亲缘淡薄,怎么如今一回了京,竟巴巴地过来,装什么孝子贤孙。”    这话却说的是实话,虽然太.祖对外宣称是胞弟固辞,可个中缘由却只有皇室之人才知晓。太皇太后高氏系出名门清河顾氏,当年做客兰陵萧氏时,慧眼识珠相中了在萧府做长工的太.祖,为此不惜与本家决裂、改姓夜奔。此等泼辣性子,又岂会容忍丈夫将皇位传至秦王一脉。老秦王被逼无奈之下,自请固辞,但叔嫂梁子终究是结下了。    这些年太皇太后一直端居长乐宫,过着几乎与世无争的生活,连太后、圣上也很少来打扰她,昭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沅闻言睨了她一眼,只道,“咱们也该走了。”莲步轻移,步入皇城连绵深沉的夜色。苏姽在后恭顺地行礼,“恭送公主。”    略等了一等,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唤过一个小黄门,“速去阻拦昭王车驾,就说永嘉公主已经离开!”    *    长乐宫。重华殿。    太皇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一声素色居常服,手持着伽蓝佛珠,空洞浑浊的眼虚无地望着殿中的烛火。    “更深露重,昭王殿下摆驾长乐宫来看望我这老婆子,可是有何贵干?”    她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中却是透着嘲笑。白祁恭敬行礼,“臣是为了先公主的血脉而来。”    太皇太后拨动佛珠的手停住了,视线落在他坚冷沉毅的面容上,一阵似笑非笑的嘲弄,“白景臻,虽说哀家老了,不得势了,却也还是大宸的太皇太后,岂容你欺瞒犯上!”    女儿同裴家那小子的骨肉,确乎是死了。阿珣亲眼瞧见的,而她此后也再三责问过负责此事的侄儿,那个孩子,确乎是死的透透的了!    何况,先帝恨崇微、恨那孩子入骨,他是不会容许这样一个孽种存活于世的。    “如果臣说,当年先帝摔死的那个孩子并不是先公主的血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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