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瑶委实怕他怕得要死,语气却还平和:“公子这话问得奇怪,清明放灯是洛京习俗,小女子何不能在此。”月华如镜下,脸上泪痕莹润得有如透明一般。    心中却在默念,殿下千万不要拆穿她,千万不要!    方才问话的正是天子近侍濯缨,闻声一噎,心下却犯疑。这个女子,怎么这么像十六年前那位光艳动天下的崇微公主?!    而她就像是刻意等在这里的一般,美则美矣,却出现得诡奇而神秘……于是转向相伴君上的另一人低声问:“昭王殿下?您怎么看?”    月光暗影里,那人微微拧眉,唇角牵出一丝冷笑。    她怎么就那么蠢,便是裴钰和顾清屿做局、以季棠的性命逼她,要她来勾引陛下,她就乖乖地听话?    她难道就不会来求他,区区一个萧连,他还摆不平么?    微微扬高了声,他冷道:“姑娘哭得这样伤心,是在悼念什么人吗。”    他没有拆穿她,相反,倒提醒了季瑶。她把心一横,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回公子,今夜是我父亲的周年祭,一时触动前事,让诸位见笑了。”    原本,裴钰给她出的主意是“不期”撞上天子后便抱灯逃走,临去时再含情凝睇地睇望一眼,务必在天子那儿留下印象。今年天子守丧期满,太后下令在国中广选美人,凡事过之则犹不及,她能事先在天子那儿留个印象便已不错。    但裴钰戏耍她多次,她又岂会那么便宜就放过他。她是不敢私逃,但在圣上面前给那位顾大人上上眼药还是成的。    自然季瑶不敢表露出来,佯做慌张地收拾着纸灯残骸,佯作要走。月光那头,白晏道:“方才听姑娘说什么没有照顾好妹妹,令妹,是遇见什么麻烦了么?”    清清润润的嗓音,风鸣环佩一样的好听。    季瑶却打了个激灵,这个声音……缘何同梦里如此相似?!    月光下他越走越近,面如良玉,仪容清华,天然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季瑶看愣了一瞬,眼角一粒欲落不落的泪珠儿顺着冰瓷般的腮落在衣襟上,恍惚擦了擦眼泪,讷讷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姊妹二人初来京城,只因见那新开的牡丹好看,舍妹摘了一朵别在鬓间,便被人告发对太后不敬,身陷囹圄。”     “那姓萧的大人对我威逼利诱,要我委身于他,否则,就要我妹妹死。”    “萧大人?萧连?”    白晏眉间已有不虞之色。萧连仗着母后和武安侯在城中为非作歹已久,御史台弹劾的奏本几能将他淹没,他早就想收拾他了,奈何母后总护着,故而提拔了邺候府的顾清屿为南镇抚司镇抚使,南镇抚司对内负责白鹭府的事务,为的就是能让萧连有所收敛。    季瑶佯作惊惶:“公子怎可直呼萧大人名讳?他……他可是太后娘娘的侄子……”    察觉他身后那道洞若观火的眸光,又心虚地低了眉,睫羽轻颤,似害怕到了极点。    “侄子又如何?”    白晏松融清蔼的语气忽而转冷,见她神色凄楚,唯恐吓到她,顿一顿语气温和下来,“接着说。”    季瑶轻轻颔首,红着眼眶,低低地又道:“我没有办法……幸而遇上南镇抚司的顾大人,他是个好官,审问了我们几句,说此事与我无关,就放了我出来。又叫我好生等着,等他查明事实真相就将妹妹还给我……”    白晏听到此处,微微点一点头。看来这顾清屿他倒没有用错。不想她又道:“可我回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妹妹回来,倒听说,听说了一件事……”    季瑶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哽咽,眼亦红红的,似乎说不下去。白晏不由宽慰道:“你放心,顾大人去往首阳山迎奉太后銮驾了,想必不是故意诓你。”    清明之前,太后率宗室女眷前往城郊首阳山祭祀蚕神,明日才将回来。顾清屿和萧连这一南一北二位镇抚使也被叫去迎奉太后銮驾,想必就是为此事耽搁了。    “真的吗……”季瑶仍是一幅惊怯怯模样,似乎并不相信。白祁微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唇角悄然一扬,顺着她方才的话道:“你方才说你听说了顾清屿一件事,他怎么了。”    季瑶没想到他竟会帮自己,这回脸上倒真红了,声音低得近乎听不清,“……都是三教九流的消息,也说不准的……听说顾大人最喜欢十三四岁年幼貌美的女孩子,我妹妹才十四岁,我实在怕……”    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又关乎自己妹妹的名誉,她便有些说不下去。白晏越听脸色越黑,声音微微严厉起来,“顾大人并无此等不良嗜好,你这样胡乱猜测,可有什么根据。”    季瑶凄凄然摇头,玉腮上又有泪水滴落,娇弱可怜。白祁道:“这事倒不难查证,叫个人去查查那疑犯是否在狱中就是了。”冷着脸问:“你妹妹叫什么?”    季瑶不敢不答,“舍妹季棠。服耜季材的季,棠花的棠。”    服耜季材?    白晏心中一震,惊讶地看向白祁。“服耜季材”出自《周礼·地官》,“凡服耜,斩季材”,意谓农具。向来,人们介绍这个姓时俱是取季节之意,唯有以耕读起家的云间季氏才会用“服耜季材”四个字指代,以示不忘根本。    “……我,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见天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季瑶一阵忐忑。    他只笑,看着她的目光清透柔和如月下的潮水,“你叫什么名字?”    “我……”季瑶下意识看了一眼白祁,他正唤过一个暗卫,低声吩咐着什么,见她目光投来,神色幽暗。她临到舌尖的“瑶”字便咽了回去。面上仍是一幅受惊的样子,“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濯缨不耐,“我们公子问什么你答便是。”    心中却在冷笑,即虽这个小女子伪装的很好,但青丝上凝结的夜露却是表明她已等候多时。她顶着同先公主相似的一张脸精心等候在此,一开口便是攀扯南北镇抚司二位镇抚使,又是受谁指使?    “濯缨,不得无礼。”白晏声微微严厉,又温和地看向她,似是等着她的答案。    正无措间,寂静夜里传来一声更响,季瑶急急抱着灯向城中的方向跑去,“抱歉,我得回去了!”    “多谢公子宽慰,咱们有缘再见!”    她提灯仓惶跑远,声音被夜风送回来,渺远。娉婷身影更似一枝随时会被东风折断的细柳,柔弱无依。    “看来她没把咱们的话当真啊。”    白晏唇边不自觉噙了一丝浅笑,忽而喃喃:“彼其之子,美如玉。”    白祁本来目送着月色里那道纤弱身影仓惶远去,闻见这一句,不由回头望了天子一眼。白晏不明所以,“景臻?怎么了?”    白祁浅淡一笑,“没什么。”    “臣只是在想,陛下明知她是故意为之,为何还要帮她?”    白晏微微一笑,将她未放完的一盏素灯轻轻然捧起,“若真如她所说,朕的那位表兄仅用一朵牡丹便能要了两个小女子的命,朕就是被利用一回,又有何妨。”何况,她和姑姑还长得那样相似。    “把这个带回去。”他将灯放在濯缨手里,温声示意。    *    季瑶一路疾跑,跑过霜华长街,奔赴宣阳门外的永桥。    裴钰早在城门下备着车马等她了。递给她一方缠枝宝花团窠纹的锦帕,倒显得比她还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季瑶将两鬓浸染的风露与冷汗擦了擦,吐息吁吁,却是责怪:“公子为何不告诉我昭王殿下也在?”    裴钰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怎么,你求他了?”    “我哪敢啊。”季瑶嗔怪道,“只是未免有些紧张,要是被他看出什么来怎么办?”    “怕他做什么。”    因着季瑶首战告捷,裴钰心情极好,“昭王是个聪明人,若圣上真看中了你,他是不会说什么的。”    季瑶妙目闪了闪,钻进车中。圣上有没有看中她她不知道,但她知晓,顾清屿那边怕是不会那么好过。    回想方才那人阴郁的神色,胸腔里一颗心又跳得极快,像是藏了一只小鹿,懵懂乱撞,一阵绵密而甜蜜的哀愁。    殿下生气了。    可他终究没有拆穿她……    好容易平息温度的颊边忽又烫起来,她苦恼地揉了揉脸。    回到裴家位于城西的别院,桐花欲垂,柳色如洗,车轮碾过青石板咿呀咿呀地响着,在悬着两个大红灯笼的院门前停下。    还未撩帘便闻见车外一个略带哽咽的女声,“表哥,你,你不要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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