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一大早,祝从之带着成壁和几个府丁在成端门外等了很久,终于远远地看见三辆马车一路扬尘而来,最后停在他面前。 成壁脸上带着几分喜气,忙迎上去。祝景行扶着小厮的手从车里走下来,许久不见父亲,祝从之的眼睛都微微发热,忙长身一揖:“儿子不孝,让父亲受苦了。” 祝景行身量清癯,眉目平和,他伸出手把祝从之扶起来,叹道:“你做的事,你母亲都告诉我了,你能有今日,为父甚是欣慰。”这半年的牢狱之祸,并没有让祝景行怨天尤人,反倒比以前更加平和。 过去,祝从之没少挨揍,如今他爹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他还不太习惯。这时候,祝夫人扶着锦书的手也走了过来,半年没见,祝从之比以前消瘦了一些,可目光却是炯炯地,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祝夫人看着既喜悦又心疼:“从之长大了。” 祝从之和他们客套了几句,见父母安好,也就放下了心,眼神止不住地往第三架马车上飘,可是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祝从之等得不耐烦了,说道:“池穗怎么回事,马车停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着走上前去,想要撩开门帘,祝夫人伸出手想要制止,手停在半空,却又放下,祝景行亦是叹了口气。 “土包子!这几日让小爷带你逛逛京城如何?”祝从之兴冲冲地拉开门帘,里头放着几口箱子和包裹,应该是在双柳村的家当,可池穗并不在里头。 祝从之难以置信地盯着马车看了很久,猛地回头:“池穗呢?她去哪了?” 祝夫人别过脸去,眼睛竟有点微微发红,这一下子吓坏了祝从之,他忙走过去,忙不迭地问:“母亲,池穗呢?” 成端门里人来人往,祝从之一行人并着三辆马车,着实惹眼招摇,祝景行轻声说:“等到了府中在同你细说,如何?” 在回府的这段路上,祝从之想了很多,不好的念头一个连着一个,等进了府中,祝从之看着祝景行,眼泪都要出来了:“池穗是死了吗?” 祝夫人哽了一下,正想着该怎么措辞,祝从之以为母亲默认了,鼻子一酸,眼睛就红了。祝景行最看不起儿子这幅模样,扬手就要揍他:“你还没有池姑娘像个男人呢!” “那她到底去哪了啊?”祝从之哽咽着问。 祝夫人叹了口气:“两三个月前,匈奴大举进攻靖安城,皇上下令调兵,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靖安城一带开始大规模征兵,有田地的人家,若有男丁入伍,可得白银三十两,无田地,除了有公职在身的人家之外,每户必挑一个男丁入伍。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不过是在双柳村落脚,既没有官职也没有田地,你和成壁到了京中,哪里有郎子在家。上边来人递话来,若不想应征也可以,交黄金五百两。” 黄金五百两,便是五万两白银,祝景行年俸不过白银三千两,祝家江河日下,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就算拿出来了,岂不是坐实了祝大人收受贿赂。这本就是一个陷阱,有人以权谋私,可如今他们的身份皆是庶民,早就成了板上鱼肉。 祝夫人日日以为洗面,想尽办法,想要卖了房产土地,典当首饰。可在一个清晨,她们却发现池穗悄悄地走了,她的房中留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祝夫人看的,说她决定以祝从之的侍卫身份从军,感谢祝夫人收留之恩,以此报答。请夫人写下休书,保全祝从之的名节。 一封信是之前寄给祝从之的那封,若是祝从之问起,可以用这封信遮掩一二。让他安心考试。 祝夫人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站在一边的画屏,眼泪像珠子一样往下掉:“公子知道吗?池姑娘走后的第三天,公子殿试考中二甲的消息就传了回来,要是消息早上几天,姑娘就能和我们一起来京城了。” 祝从之被这个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祝夫人一边垂泪一边说:“她遮掩身份去从军,此事若是暴露,往好处说是家国大义,往不好处说就是欺君罔上,此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若是败露,她只怕性命难保,我们不敢声张,接连打听了一个月,哪想到竟半点消息都没有。”祝夫人越说越伤心,“她一个女郎,过了年才十八,日后若是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我想想都怕。”她哭得伤心,锦书扶住她,低声说:“夫人还是身子要紧,池姑娘吉人天相,定能转危为安。” 祝从之还是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成壁忧心忡忡地喊了一句公子,祝景行也说:“你如今身上已经挂着衔儿了,找机会往军中递话,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池姑娘大义,我们确实不能弃之不顾。” 祝从之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突然转身就往外走,祝夫人忙拉住他:“你这是要去哪?” “进宫,面圣。”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竟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不宜操之过急,”祝景行皱着眉头说,“如今咱们家已在风口浪尖,我午后进宫,听听皇上的口风,你再做决断不迟。” 过了午后,祝景行就入宫了。 祝从之在房间里枯坐着,谁也不见,池穗就这么一个人进了军营,还知道留下一封书信骗他,真是长本事了。 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还需要女子替他周旋,真是丢人。 又过了两三个时辰,祝景行还没回来,圣旨就送到了,他们全家人在前院跪地接旨,皇上竟封祝景行为辽阳省布政使,秩比两千石,从二品,掌一省行政,授中奉大夫。 原本以为,最好不过官复原职,如今竟升了半阶,看来皇上对祝家确实有了提拔之意,可待祝景行从宫中回来,脸上并没有过多喜色,祝从之一直魂不守舍,一家人吃完晚饭,祝景行把祝夫人单独叫到书房里。 “从之和这位池姑娘,关系如何?”祝景行问道。 祝夫人没想到竟问了这件事,犹豫了一下:“从之起先是不愿的,可后来我瞧着,对池姑娘也上心了,怎么了?” 祝景行看着外面漆黑色的夜色,眉心微微皱起:“今日面见皇上,竟让庆阳公主在宫门外等我,而皇上竟问我对庆阳公主有何看法,怕是想让从之尚公主,我这个二品官,只怕是沾了从之的光。” 祝夫人“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地说:“可……从之已经娶妻了啊?” “公主看上的人,就算娶妻了,也有的是法子,”祝景行忧心忡忡地看着夫人,“我看从之对池姑娘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的,这事只怕是难办了。” * 祝从之不知道祝景行进宫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把池穗寄来的几封信放在一块,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祝夫人把他走后,池穗练得字帖一并带了过来,祝从之看着一个个斗大的字,又好笑又心酸。 池穗向来不喜欢舞文弄墨,可当真在读书写字上下了功夫,祝夫人说池穗除了练箭法之外,平时就待在屋子里练字,遇到不懂的就来向她询问,她虽然沉默,可是却十分勤快,家里的几个下等婆子力气不足,她有时候还帮忙挑水。祝夫人也是从心里喜欢她。 祝从之想象着这些画面,心里有些酸涩,这半年来,池穗读了一些他书架里的书,祝从之拿了一本她读过的书,躺在床上读了一会,发现自己根本就读不进去。干!满脑子都是池穗读书的模样! 这一夜,祝从之根本就睡不着,半梦半醒的挨到寅时,皇帝如今三日一朝,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祝从之索性让成壁备轿,谁也没惊动,独自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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