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帝京夜晚最热闹的去处,莫非城东南上风湖和帝华渠一线上的旖旎风光。    帝华渠为人工开凿纵穿帝京的宽阔水渠,引水于帝京以南的华弋江,由城南入渠时水流颇急,前朝开渠时便在城东南这一侧又辟了个蓄水调潮的小湖,这里地势高低得益,又有了一片湖堤青岸,入京的商船许多便在此修整,久而久之市舶司也在此处验货取税,往来商旅繁盛,湖畔与渠侧多年来尽是商铺街市,人潮相聚,又因四时美景自成风流。    上风湖春开棣棠夏飘荷莲,秋落赤枫冬染雪霜,所行之处尽是绿,所望之远满目蓝,到了晚上,静湖映灯也是美景,更别提晴好子夜里照月留星之美多让人津津乐道。    今天便是照月留星的晴夜,上风湖水因一日连绵夏雨涨满,湖上的莲叶荷花快把清香捧到人面前来,天色漆黑却暗透幽蓝,湖水也是同样的深而静,倒映着好月色里摩肩接踵的行人。    唐云羡和徐君惟走在人群中,不一会儿便到了座三层高的湖畔水榭前。    独一亭。    这水榭说是亭未免有些勉强了,但还算飞檐翘瓴别有韵致,还没进去里面就传出阵阵丝竹伴着笑声,沿着水岸听起来格外软媚。    徐君惟已经重新打扮回之前的公子般的清隽典雅,嘴角若有似无的散漫笑意也回到俊容之上。她一路没敢和唐云羡再说话,始终保持不会被一掌拍死的距离,她们就这样安静地走到繁华之地,看到眼前的牌子,徐君惟倒愣住了。    唐云羡正打算往里走,却被徐君惟拎住后衣领拖了回来,她个子高,唐云羡矮些,这一拽倒毫不费力。    “这里?”徐君惟觉得是自己找回面子的时候了,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这里你很熟吗?”    “没走过正门。”唐云羡不动声色地拨开她揪着自己后领的手。    “你这样大摇大摆进去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唐云羡见徐君惟又开始和平常一样,比男人还风流倜傥油腔滑调,也知道她性格记吃不记打,活该刚才挨了自己三掌。    “你知道女扮男装的精髓在何处吗?”徐君惟笑得肆无忌惮。    唐云羡一点也不想知道,问都懒得问。    徐君惟迫不及待伸出手臂绕过唐云羡后背,像猫的尾巴似的勾紧她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搂。    唐云羡则立刻明白了这层龌龊的意思,冷冷侧过头去看徐君惟摸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右手。    徐君惟女扮男装本就惟妙惟肖,芝兰玉树分明真的是青年才俊的气质,平日里也能招惹不明就里的女孩子多看几眼,如今搂着虽然穿着道袍却姿容清理绝伦的姑娘,俊俏的脸上满是春风得意,迈开腿就要揽着她往里走。    独一亭进出的几位风流子弟见状都不免逗留了玩味的目光,甚至还有不加掩饰的羡慕。    徐君惟正想炫耀一番这便是自己多年未被识破的心得,突然右肋剧痛,猛地后退几步,不得不松开搂着唐云羡的胳膊。    重获自由的唐云羡用刚刚暗中袭击徐君惟的左手掸了掸她碰过的右肩,自顾自走进了独一亭的正门。    “你这人……”徐君惟捂着肋骨,想骂她不解风情,可唐云羡回头淡淡瞥来一眼,她赶紧把话咽了回去,灰溜溜跟进了独一亭的门。    她刚进去,却见唐云羡站在门内几步没再走,但也不像是等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入耳的不是软人心肠的靡靡之音,而是嘈杂的谩骂和嘶吼,以及乒乓乱响的打砸声响。    “这是……”徐君惟摸不着头脑,一时语塞。    装饰雅致且奢靡的宽阔前厅内已经乱作一团,地上躺着几个捂着头和肚子不停打滚的人,杯盘狼藉散落一地,呼喝的咒骂一声高过一声,唐云羡墨点一样的眉尖蹙了起来。    混乱的中心站着个极美的女孩,她惊慌失措的眼睛凄楚无助地望向正紧紧攥住她纤细胳膊的人,轻薄的云纱从肩头滑落,露出象牙似的娇嫩肩头和深纵的锁骨,柔缓的烛光照亮她惶惑不安的面容,不只是被捏得疼了还是畏惧,她蝉翼似的额角渗出薄汗。    “我不去……”她快要哭出来了。    “你不过是一个贱伎,收了银子还装什么清高?说什么有约在身?怎么?庆王府的夜会也没见你推辞。我们国公府肯请你去吃酒宴是你的福气!”抓着穆玳的人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附和。    “是永国公的儿子,鸿胪寺少卿谢扬。”徐君惟熟识朝堂内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辈差不多她都说得上话,但这位谢少卿她也颇为不喜,“靠着父亲的功绩寻了要职,也不知道收敛,平常就狗眼看人低,还跑到这里跟姑娘耍起威风,臭不要脸。”    唐云羡听了徐君惟的话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不算个东西,谢扬带了三四十人堵在大厅,气势汹汹,地上躺着的怕是阻止他粗野行径的人,穆玳一个娇软的弱女子被他揪住脱身不得,听了这话耳朵都涨红了,“我没有收你的银子,也没有答应你的邀约,你不要胡说。”眼泪从她水盈盈的眼波中漾出,滑过羞愤而红的面颊。    谢扬抬眉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数额不小的银票,“这就算你收了。”说完,他竟伸手将银票塞向穆玳一袭银红的抹胸里,身旁他的狐朋狗友和拥簇发出阵阵猥琐的笑声。穆玳拼命躲闪,屈辱之下已然哭得不成样子,却娇怯无力只能任凭谢扬上下其手的调笑。    “真是……混账!”徐君惟怒不可遏向前走去,却被唐云羡的一只手臂拦住去路。    “你做什么?”她面色淡然,语气平缓。    “英雄救美啊!”徐君惟理直气壮。    “你数数这里有多少个人,你打得过他们吗?”    徐君惟不假思索,“我打不过不是还有你吗?”    唐云羡的语气比遮不住月亮的云还淡透,“我要是你就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别上去陪她一起唱,到时候自己下不来台。”    徐君惟冰雪聪明,听懂了唐云羡话里的意思,“你说她是在假装?”    这时穆玳的哭声越来越大,无助的绝望弥漫在哀婉的声音里,听得人焦虑心碎。    徐君惟不知该不该上前搭救时,门重新打开,这次进来的也是两个人,但徐君惟却愣住了,“这是……”    进来的是个圆腰大头的中年人,走路一晃一晃,脸上喜滋滋的表情在看到混乱一幕时变为震惊,随即怒容满面,脸都涨红了,“混账!”    唐云羡低头笑了笑,后退几步靠在栏杆上,捞过一边没被毁掉座塌上摆着的白瓷酒瓶,往先拿在手里的酒杯里倒了一点,边喝边看。    来人爆喝一声后,那群乌合之众极不耐烦,“赶紧滚!也不看看是……”回过头替谢扬骂人的跟班看见来的是谁,声音和腿一起软了下去,“国公爷!”    他这一声喊,谢扬也抬起头,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人人目瞪口呆。    穆玳这时终于逃出了谢扬的钳制,哭着跑向了来人,“国公爷……救命!”    “这个就是永国公吧?”唐云羡笑得意味深长。    “是……是永国公谢皖……”徐君惟也算有见识的人,但情势的突然变化让他有点崩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穆玳扎进永国公谢皖的怀里便开始气喘吁吁的哭,香兰泣露梨花带雨,委屈可怜得已经快要揉碎人的心了。    “原来穆姑娘约的人是他啊……”徐君惟忽的也笑了出来,又摇摇头,“永国公府后院起火,这戏还行,想看!”她开开心心凑到唐云羡身边,不客气拿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前碰了唐云羡举在半空的酒杯,极其自然朝她一笑,潇洒的一饮而尽。    “你这个不孝子!”永国公开始追打自己的儿子,而谢扬的狐朋狗友见状都已经做鸟兽散,跑了个干净,谢扬一边喊着不敢不敢,一边跑,穆玳还在一边哀哀地哭,叫人听了心伤不已。两个实为父子的男人正为了她争风吃醋,永国公气喘吁吁,小公爷胆寒面白,他气不过提了国公夫人,又说了几句顶撞的话,谢皖更生气了,追着他一路跑了出去。    独一亭之前有多喧闹,眼下就有多安静。    穆玳突然不哭了,她抬起头,泪痕还挂在脂玉般白皙的脸上,嘴角却高高扬起,挂着得意和惬意,眼眉舒展暖情温温,她回过头,流转的目光落在了唐云羡和徐君惟身上。    “自己带着姑娘来我这里喝酒的大人还是头一个。”她虽然是朝徐君惟说话,可眼睛看得却是唐云羡。    知道她没看出自己女扮男装,徐君惟也得意起来,不知好歹的伸手搭在唐云羡肩膀上,准备吹嘘一番,可没等指尖碰到衣角,唐云羡已经撂下酒杯往前走了,她只好灰溜溜跟上去。    唐云羡走到了眼波流转的穆玳面前,“明天这个时候,约大理寺少卿陶知温游湖,我在湖上等你。”    穆玳妩媚的笑意里有谨慎的不屑,盯着唐云羡的眼睛看正欲开口,却见她将一个半个手心大小红纸叠的三角形放进自己手中。    笑容在惊异中退却,“是你?”穆玳抿紧了妖娆的红唇,目光灼灼。    “红烛令?”徐君惟尽管知道唐云羡和玉烛寺有关,但当她看到玉烛寺卿用来传令的方式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你……你到底是谁?”    唐云羡笑得很是轻松舒展,“之前那个拿着红烛令来找你,让你暂且收留的人还在么?”    穆玳迟疑后点了点头。    “安排她和徐大人见个面,但不要太久,惹人怀疑。”唐云羡说完往门外走,“还有,别忘了约人。”    穆玳眸光中疑色更浓,她瞥了眼徐君惟,忽的笑了出来,声音还是刚才的软媚,“就算你是玉烛寺的人,如今我和玉烛寺再无瓜葛,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也是玉烛寺的人?”徐君惟今天收获的信息巨大,一时无法消化。    穆玳愣了愣,似乎看出徐君惟的身份,忽然把手伸进她衣领里,徐君惟吓得跳后,“你们今天一个个怎么都耍流氓啊!臭不要脸!”    确认了徐君惟是女扮男装后,穆玳脸上讶异一闪而过,随后又看向唐云羡,“且不说玉烛寺已经毁了,就算还在,我听不听命还得看心情,哪里就轮到你来驱使?”她眼角眉梢在笑,可话语里却倨傲冷冽。    唐云羡在门前停住,并没回头,“两年前你的身份被人发现了,就在独一亭,那人当年是你师父的相好,如今落魄想来勒索要挟你,顺便占点便宜,你全身经脉尽断,武功早已全失,打算用最擅长的阴谋计策让他自食其果,可那人再也没回来找你,是么?”    穆玳呆愣在原地,慢慢咬紧薄唇,不发一言。    “其实那个人也没那么傻。”唐云羡回头一笑,“他从前也算是禁军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将,可惜迷上了赌,贪恋股骰贻误军机,被打了三十军棍逐出了禁军,永不叙用。他在外混了多年,返回帝京想找找关系,却见到艳名远播的你,心中有了邪念。不过他早有准备,知道你或许会对他不利,因此在赴约前约见了曾经禁军的老友,打算先告诉他一部分你的事情,暗中算计你在先,可他却没来得及赴约。”    “他出了什么事?”穆玳泠声问道。    唐云羡走到一旁,推开朝向上风湖一侧的窗,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穿堂而过,三个人的衣袂齐齐在风中翻飞。    “他在那。”唐云羡看着平静的湖面,笑了笑。    “你替我杀了他灭口?”穆玳那股天生的风流姿态早就不见了,幽幽的眼波此时紧盯着唐云羡。    唐云羡的笑冷了下来,归于沉静,可目光却有了几分凌厉,“做事不干不净,盲目自信,怎么?你师父当年也是玉烛寺少卿,没有教过你冒进多失慎于行先的规矩吗?她手段狠毒心思细腻,我看你聪明起来倒是狠的下心,可行事却粗枝大叶,就算是当年这样暴露身份,也足够回去找死领罚。”    这番不怒自威的话让穆玳不肯服气的傲慢变成无言的恍然,想到刚才唐云羡也是这么说自己的,徐君惟也缩起脖子一个字不敢多说,生怕又要被牵连,再挨第二顿比臭骂还可怕的质询。    唐云羡显然还没说完,却突然抬头看去,二楼正走下一个人,徐君惟也听见响动回头,开心地先跑上前,“清衡!”她像个十几岁小姑娘似的跑过去,兴奋得掩饰不住。    “我没有事……”清衡浅浅一笑,她为了藏在独一亭不得不换上穆玳的衣服,鲜妍的嫩柳黄最是挑人,可她肤色雪白人也雅淡清丽,这一身妖娆的装束依旧沉静的别有韵致,唐云羡看着清衡走到前来,也并不在意她听到自己的话,徐君惟笑意融融还想叙旧,可看到唐云羡冷寒之意愈盛的目光,所有重逢的喜悦都咽了回去。    “你也知道我的事吗?”清衡声音淡远轻飘,徐君惟想拦着她,让她别主动找骂却没有来得及,只能叹了口气。    “你来得正好。”唐云羡说到兴头上,这七年憋在心里的吐槽总算一天说完,她走到三人面前逡巡几步又站到清衡正面,“你师父是当年七个剑卫之一,剑卫没有名字,我也不知她是谁。剑卫是太后的近卫,剑术出众,我看过你练剑,确实也不差,而且你脑子还算够用,平常练剑就是普通招式,晚上在自己房间才练那些玉烛寺的剑术套路,避开眼目。但你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被禁军发觉惹祸上身吗?”    清衡哪见过唐云羡逼问的气势,愣住半晌,徐君惟碰了碰她才缓缓摇头。    “一年前长公主在出宫的路上遇刺,你一时情急用了不该用的招式,被来救驾的禁军校尉秦问看在眼里,他当年也是见过太后铁腕的人,当然记下你这点功夫来路出处,就等着眼下这种时候一抓一个准,你也是耿直,他来抓你,你就打算认命,还以为这样能不连累救命恩人你的长公主师父?痴心妄想,幼稚至极。”    唐云羡说完不但没有更痛快,反而更窝火,她看向窗外,用力吸气,冷风灌进来的凉气也不能让她消火,再看向默默无语站成一排的三个人,七年来心里烦躁水涨船高,“一个个活下来已经不易,还偏偏赶着作死,我告诉你们,如今这样的形式,你们走错一步,大家没有一个能有活路,你们最好老老实实给我听话待着,别妨碍我!”她性格冷静克制,却也有这样怒火中烧的时候,唐云羡也没想到说着说着气性更大,索性转身就走,眼不见为净。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她愤愤想着,头也不回,朝热闹的街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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