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清澈幽静,星光洒透粼波徐徐,像天幕沉入深蓝,闪闪点点的微光盘桓在身边。唐云羡憋着一口气游了一大段距离,仍然不敢抬头换气。    在秦问转身前,她便看出他的意图,悄无声息鱼一样滑入湖水慢慢下潜,一直朝湖心游去。    纵然是七月的夏,湖水浸透仍然满身凉意,唐云羡快憋不住气了,头顶三三两两的船底横过,时不时一只摇橹划过她头顶,她水性只能说是一般,还是在进玉烛寺前跑到城外别人家围地的池塘里偷鱼练出的不入流本事,这一会儿已经足够她头晕脑胀。    可船实在太多了,她又铆足劲儿往湖心再游了几胳膊才勉强找到个只能抬头看清一个船底的湖面凫了上来。    空气终于充盈憋闷的胸肺,唐云羡大口大口喘气,原来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绕上一圈的上风湖突然一望无际了起来,头上的水珠滑落湖中,叮咚叮咚,吱吱呀呀的声音轻细的混杂着耳边嗡嗡的乱响,她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头晕,抬手扶住最近能扶住的东西,又喘了几口气后才猛然惊觉,她手下扶住的是一叶扁舟的船沿。    被风带起的湖波轻轻撩动老旧的船身才发出那阵吱吱呀呀,唐云羡抹掉脸上水珠,顿时愣住。    船上有人。    那人还半跪在船沿边盯着她看。    “你……”    和那天初遇时一样,浑天监察院少监时平朝明亮的眼眸不输他身后满天破碎的璀璨,他的惊讶也和当时一点没变,他错愕过后笑得温和明朗,像夏日的雨过天晴,面容澄净得不可思议。    唐云羡愣住的时候,时平朝已经将手伸给了她。    杀意像来势汹汹的潮汐,总能在一瞬间吞没一切,又猛然褪去只留狼藉。在握住时平朝递来的手时,她几乎就要要把他拉下水中溺毙。比起编造理由,杀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并不难到哪里,甚至还能一了百了永无后患。在这紧张的时局,直觉告诉唐云羡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真的就像潮汐,杀意褪去,唐云羡想到七年前的夜晚,那个看着自己的禁军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他开弓搭箭,松开手指就能杀了自己,是什么让他最后放下了手?    她恍惚的瞬间,整个人被时平朝用力拉上了船。    船上没有船夫,只有时平朝一个人,他捞起水淋淋的唐云羡,没有慌乱窘迫,倒像钓上鱼的新手渔夫,毫不遮掩的意外之喜融化在眼角眉梢,可他再一细看,见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动,赶忙从怀里掏出巾帕递过去,唐云羡颔首接过,他们都没有说话,远处有一两声琴音和敬酒的朗声高笑,忽然显得他们之间的静谧十分局促。    最终,还是唐云羡先走去了船头,她找了个地方坐下,解开缠着头发的布带,放下湿透的长发,用时平朝的巾帕一点点擦去丰盈的水珠。    “谢谢时大人。”    时平朝坐在离她很远的船尾,几乎是风把这声轻缓的道谢送到耳边,他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一团昏黄的光晕染开唐云羡单薄的身影,风灯不是那么亮,却足够照得她湿透的粗布衣服紧紧贴着曲线起伏的身体,将一切勾勒得一览无余,她背对着时平朝,一点点揉开夜一样黑的长发,脖颈后是刺目的雪白,手臂每一次轻轻抬起,后背的弧线都缓缓起伏,像雾中的山岚,隐约又透彻,月光和星光披落她纤美的肩头,水亮的长发像镜子,闪闪发光。    唐云羡回头,时平朝赶紧低头。    唐云羡只是抖下缠着脖子的一弯湿发,又转了回去,时平朝像是百般挣扎过,又犹豫着抬起头,又落下,最后干脆站起身来。    船轻轻晃动,唐云羡看见时平朝朝自己走来,把脱下的外套披上她的肩膀,一阵温热的气息包裹住湖水泡得发冷的身躯,她轻轻一抖,再抬头看去,时平朝已经走了回去。    “时大人是游湖吗?”她打破沉默,一边捋顺长发一边轻声问。    “是啊,约了朋友,但人没有来,只能自己打发时间,姑娘……”他说到一半,抬头一笑,“前几夜在浑天监察院真是不好意思,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枯荣观的弟子,道号清衡。”唐云羡顿了顿,“不过我姓唐,时大人还是叫我唐姑娘就可以了。”    清衡虽然常年在观中足不出户清修为主,可万一有人见过她,唐云羡还能拿自己本名挡下怀疑,同时知道她本名和身份的人几乎已经死光了,总比已然被人怀疑的清衡要好。    她这样说,时平朝并没有疑心的笑了,“唐姑娘,你怎么……游湖游到了湖里?”    “我东西掉进了湖里。”她轻描淡写说道。    “找到了吗?”    唐云羡拿出长公主的白玉令牌,时平朝点点头,“这样重要的东西,确实不能随便弃之不顾。”他走进船舱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唐云羡,“喝口酒暖一暖。”    时平朝笑容恳切温良,这样给姑娘贸然劝酒难免会让人怀疑居心叵测,但他却坦荡从容,唐云羡看不出他会武功的样子,确实身上也冷,接过后一饮而尽,“多谢。”    “唐姑娘那天来浑天监察院是公主想询问天象吗?”时平朝不再多倒,只接过酒杯,在她对面坐下。    唐云羡的头发正在被风拂干,散下来后扫来扫去脖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拿手去挡开,“陛下遇刺前曾经召见时大人,公主是想知道时大人是否有看到可疑之人?”    时平朝很认真的思考起来,他穿得是常服,夜里也能看出磨旧的青灰痕迹,倚坐在船舱边享受个寒门名士或是闲散的读书人,不过他穿官服也是邋邋遢遢,没有半点倨傲的贵气和肃然,完全不像唐云羡印象里的朝廷命宫。    “我那天当值,陛下传唤于是觐见,当时是贵妃伴驾。”他边想边说,低低的音色被水声包裹,“陛下说前几日他赏月时见到流星,所以召我一问吉凶,可那一日并无记载有流星显现,我也如实回禀,贵妃说她那天也陪在陛下身边,倒是没有注意,她这样说陛下也没有放在心上,让我退下了,当时陛下和贵妃身边只有几个宫人,没有什么奇怪的迹象。”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其实不怪陛下多心,七年前太后也见过流星,也传召了当时浑天监察院的正监,只是浑天监察院根本没有流星的记载,太后盛怒,正监还为此遭到牢狱之灾。在此之后不几日便发生了宫变,怎么说也有些让人疑心的暗示。”    这样说来,那天真的是没有任何异样,如果真有什么特殊,就只剩下入宫了的时平朝了,可他和自己握手时全然没有内力,那天行刺的人武功极高,也不会是他,这样想来,只可能是宫中之人搞鬼的可能性最高,而且如果宫中真的有还忠实于太后的人活着,也未尝不会铤而走险。    陶大人被秦问截胡,时平朝这里又没有什么线索,唐云羡陷入沉默和思考。    夜深了,淡淡的薄雾出现在湖上,远处的船灯渐渐涣散,只能看见一团幽荧的淡金色在乳白的浅雾里飘晃,附近船的轮廓都消散在湖面弥漫开来的水汽中。    “这个回答一定让唐姑娘和公主失望了。”时平朝低头笑了笑,也有些歉意夹杂其中,“我也只记得这些,除了星象时令和节气农时,我对其他事总是很粗心。”    唐云羡莞尔一笑,“那星象也没有什么线索可以给我了,是吗?”    她不是爱笑的人,用徐君惟的话说,她的笑还不如不笑,只有嘴角弯起,眼睛里还是平静,看得人心慌,唐云羡倒是没有注意过,但时平朝自伤里略带玩味的话的确很有趣。    说到星象,时平朝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即使有雾,潋滟的湖光还是倒影在他的弯下的眼中笑意里,“星辰的暗示只是一种未必会应验的征兆,古往今来的故事不论,只说本朝,七年前太后伏法那一夜的天象是为荧惑犯心,可几天前我遇见唐姑娘那天的天象也是同样,七年前天下动荡,一场大火毁了半个帝京,七年后风调雨顺诸事平安,陛下遇刺也是在之前星象无异的时候发生,所以我只是记录,并不相信。”    唐云羡忽的抬头,黑暗中捏着时平朝外袍衣襟的手指压得更牢,“七年前?我听说星象更替周期漫长,想要看到同一个景象往往要十数年之久,怎么七年就会有一个轮回吗?”    “唐姑娘只说对了一半,星辰日月高悬于天,运转自有轨迹,像是人的命运,兜兜转转,有时相逢有时散,都是不可臆测的隐秘。但有些星辰却比人的命运和心思更有自己的规律,比如那天的荧惑犯心,荧惑这颗凶星逆入心宿,这种情况常常三四年便有那么一次,偶尔还更短,但也有前朝记载四海升平的时候,荧惑数十年不乱天象。所以并没有什么轮回,也没有什么一定,如果凡事都有规律可循,浑天监察院一半人怕是也吃不上俸禄了。”时平朝说完微微笑着站了起来,抬头望向绒绸似的浓郁天空。    “没有什么一定,都是巧合……”唐云羡默念着,旋即沉默下来。    她低着头,头发已经干透,柔软纤细的发丝在夜风中翩跹,像是触手可及的柔波,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时平朝鬼使神差,竟然偷偷摸摸抬起胳膊,但他猛然发觉,赶紧把手背过身后,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唐云羡抬头看到的就只是他尴尬的傻笑。    “怎么了?”她不明白刚刚还清雅从容的时大人怎么一下子画风突变,从微笑变到八颗牙都笑得露在外面,只是他人长得清隽好看,这样笑也不算丑。    “没事……”时平朝赶紧往船尾走,“太晚了,我送唐姑娘靠岸。”    唐云羡点点头,看他挽起袖口自己摇橹,上船时心生的疑惑又再次泛起,“时大人的船上怎么没有船夫?”    时平朝低头一笑,倒也不算局促不安,可还是略有迟疑,“我俸禄低微,雇船游湖已经很奢侈了,能自己动手省点钱就省点吧……”    唐云羡想到徐君惟每天花钱大手大脚,浪得飞起,心想果然管钱的太府寺和鸿胪寺下属的小衙门就是不同,再一细想,自己如果是玉烛寺卿,恐怕时平朝小小从六品的俸禄还不及自己百分之一,竟然也有些心生怜悯。    船稳稳得靠岸了,湖畔码头游人比之前稀少了许多,空船挤挤挨挨用浸了油的粗绳拴在一起,唐云羡缓步上岸,时平朝刚想伸手去扶,她已然轻松站稳,他只好假装没有伸手,低头继续放绳子,一旁他的马却热情得走上来,时平朝温柔地拍了拍马的脖子,示意它再等等就能回家了。    “谢谢时大人。”唐云羡上岸前已经脱下外袍,顺手搭在时平朝的马背上,她沉静清丽的容颜在风灯的晃动里像蒙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时平朝笑了笑,“都是小事,举手之劳。”    ”那我告辞了。“    ”慢走。“    唐云羡转身离开,不久,背影像是融入了街巷尽头的黑夜。    时平朝站在船上看着,笑容还在脸上,可却慢慢暗沉着变成一丝苦笑。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叠出的三角,因为时日太久,红色已然磨损发白,纸张旧显微黄,他轻轻打开,里面红底黑字,潦草笔触却仍然能看出锋芒和锐意,显然是急切之时写下的四个字:    “宫变,速逃”    时平朝又拿出一页从簿册上扯下的纸,几乎同样急切的字迹写得是另一段字: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荧惑犯心,逆入三星汇正,折冲大火,恐行入氐……吉凶见象,未有分晓。”    他凝视着吞没唐云羡背影的夜色和街道,那里除了黑暗空空如也,许久,时平朝才将两样东西收回怀中,拿起马背上的外袍,穿到一半时忽的停下来,低头轻轻抚摸洗旧发白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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