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恙走出王府大门,刚才被他教训的小黑胖子正跟同伴在门前蹴鞠。他朝小黑胖子招手,小黑胖子缩了缩脖子,犹豫了半晌才磨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 魏无恙刚一抬手,小黑胖子立马一蹦三尺高,吱哇乱叫:“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要扔我,也别把我喂匈奴。” 魏无恙失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泽。”小黑胖子一脸自豪,“阿翁说白泽是上古神兽,很厉害的,我、我不怕你。” 魏无恙又笑:“知道芳洲翁主住哪个院子吗?” “你打听翁主干嘛?”白泽一脸警觉,忽然指着魏无恙变色道,“你休想打她主意,大王不会放过你的!她才十岁,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你喜欢她!”魏无恙肯定说道。 白泽仿佛被人掐住脖子,胖脸涨得通红,急急忙忙反驳:“你瞎说什么,我才看不上那个天……”他的声音在魏无恙黑漆漆的目光里越变越小。 “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要欺负她?” 白泽扭捏半晌,声若蚊呐:“我听阿翁对夏姬说,越是喜欢她就越想“欺负”她,我对翁主就、就是这样。” 魏无恙沉沉道:“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堂堂正正的喜欢,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为人不齿。”白泽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听他话锋一转,“她阿翁如今深陷困境,你既喜欢她,想不想帮她?” “想,当然想!”他点头如捣蒜。 “那就告诉我她住哪个院子,我有事找她。” “那可不成,”白泽头摇得像拨浪鼓,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帮你把她叫出来。” 他吹了声口哨,一下子蹿出来三个人,走到王府院墙边,往上搭着人梯,白泽最后一个爬上去,趴在墙头唱道:“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 他还没唱完,就见芳洲气呼呼地出现在门口,拾起地上石子就要砸他,四个半大小子一哄而散。 “腓腓,”魏无恙从树后走出来叫住她,“你想救阿翁吗?” 芳洲连连点头。 “腓腓会写字吗?” 芳洲犹豫了一瞬,没有接话。魏无恙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她顿时眉开眼笑,应道:“我会写字。” 她将魏无恙带进王府书房,摊开简牍,小身板坐得笔直,左手运笔,眨眼间洋洋洒洒数行文字跃然简上。 魏无恙大吃一惊。 信的内容倒还是其次,主要是字。她用的是长锋兼毫笔,笔头细挺,写出来的字工整娟秀,苍劲有力,非常耐看。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的字出自一个十岁女郎之手。 据他所知,太子和诸王六岁启蒙,公主、翁主女流只习女红针黹,主持中馈,至多会请大家到宫里教习女则、女戒,简单识字,绝不可能做到像她这样下笔如有神的地步。 难怪刘康在他面前会有那样的神情。任谁有这样微妙的身份,都会想着藏拙。 “腓腓的字写得这么好,是阿翁教的吗?” “不是的。” 小女郎大大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神情十分严肃:“阿翁不让腓腓告诉别人,腓腓当无恙阿兄是朋友才说的,没人教腓腓,是腓腓生来就会。” “什么?!”魏无恙再次吃了一惊。 探究的视线投到小女郎身上,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聚焦到她的右手之上。既然这个孩子天赋异禀,那这只手是不是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若是能帮她治好……,一想到她被别人嘲笑为天残,他的心就不舒服不痛快。 “无恙阿兄也觉得腓腓是妖异、是克母之人吗?”芳洲抬起头,泪眼朦胧。 她的眼睛极大,泪水盈满眼眶,欲滴不滴,要哭不哭的模样看着就教人心疼跟不舍。 “怎么会!”魏无恙发现自己完全见不得这小小女郎的泪水,他伸出比她小脸还要大的巴掌替她将眼泪擦拭干净,又给她讲了好多行军打仗的奇闻异事,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小翁主露齿一笑,春和景明,魏无恙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自己,若是他的好友众利侯郝贤在此,只怕眼珠子都要瞪掉。他常常嘲笑他是天下第一莽夫,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既不懂风花雪月,又不懂怜香惜玉,呆板、沉闷、无趣,堪称木头中的绝品,呆瓜中的尤物。 没想到他这个木头呆瓜也有哄人的一天,哄的还是个小女郎。 “无恙阿兄,你随我来。” 芳洲打断魏无恙的思绪,牵着他来到她的闺房,从床头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一颗五彩斑斓的河卵石递给他。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颗石头,现在送给你。” 魏无恙举起石头,像模像样地拿到阳光下端详,迎着小女郎期盼的目光,由衷夸道:“似霞非霞,似雾非雾,云蒸霞蔚,好看极了,听说是腓腓去江边捡的?” 芳洲兴高采烈,连连点头,觉得真没白交魏无恙这个朋友,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识货,这么卖力地夸奖她的石头。 “腓腓为什么喜欢去江边?” “因为腓腓想阿母,阿翁说人死后会变成鱼儿游回江中,我就常常到江边去找阿母说话,然后就发现了这些好看的石头。阿母以前常说女郎就要漂漂亮亮的,无恙阿兄,你说阿母是不是也在思念着腓腓,所以才让腓腓找到这些漂亮石头?” “是的!”魏无恙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孩子是阿母心头肉,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不会丢下孩子,即使没办法陪在身边也会一直一直想念孩子。” “我就知道是这样!”芳洲笑得天真无邪。 魏无恙紧紧握住袖中的手。她还小,不懂人心诡谲,其实哪有那么多无私的母亲。譬如他,在生父家受苦,在军中摸爬滚打,他的阿母没有出现过哪怕一回,一等他封了冠军侯,她马上不请自来,堂而皇之地入住他的府邸,俨然一副女主人姿态。 世上自私自利的人太多,至亲也不例外。 芳洲觉察到魏无恙的失落,拉着他的袖子,将右手悄悄塞进他的大掌里。 魏无恙一怔,小女郎慧黠一笑,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似安抚又似讨好,他也跟着笑了。 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冷一热,既突兀又和谐,暖暖的,很贴心。 时光静谧,岁月无声,惟有窗外怒放的牡丹开得璀璨绚烂。 芳洲的手很小很软,包在魏无恙大大的掌里,柔若无骨,他被她的举动弄得窝心极了。良久,松开她的手,轻轻笑道:“知己贵在相交,腓腓这个朋友无恙交定了,你放心,你阿翁的事……” 他忽然顿住,黑眸盯着她的右手,一脸不可思议。 芳洲一直紧紧握着的右手,十年不曾示人的右手,居然在跟他轻轻一握以后,神奇地——打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芳洲同样吃惊,摊着手,举到魏无恙面前,兴奋又疑惑:“无恙阿兄,原来我这只手是好的,你看这上面还有记号呢。” 魏无恙眼风扫过,黑眸蓦地睁大,神情骤然变得怪异,要哭不哭,似喜非喜。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芳洲莹白如玉的掌心上生着的居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玉钩形状胎记! 魏无恙顾不上说话,一把抓起她的右手,只一眼,八尺男儿就泪奔当场—— “翁主,你教我找得好苦!”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 魏无恙对着个孩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直把芳洲说得一愣又一愣。 失而复得的狂喜将他淹没,他激动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没错,她手心的玉钩胎记,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第二个。 当年生母将他送到生父家门口,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玉钩,他当时正在气头上,顺手将玉钩甩了出去,玉钩磕到青石板上,钩腰的位置砸缺了一角。 他回头去看生母,她早就不声不响地坐上牛车远去,他伤心地捡起玉钩,追在牛车后跑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等他,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他,陪伴他的只有一块冷冰冰廉价的小玉钩。 但它好歹是生母当时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尤其是那个缺口的位置,看了一遍又一遍。他那时常常在想,若是把玉钩补好了,阿母是不是就会来接他了呢。 芳洲手心的玉钩胎记,不光形状跟他当初放在她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就连缺口的位置也是如出一辙! 她不是刘嫮转世还能是谁!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些年除了天上水里地底下,凡是他能去的地方,他全去了一遍,尤其是燕国故地。她那么喜爱自己的家乡,跟他说起长城,说起匈奴,侃侃而谈,双眼放光,完全不似纤纤弱质,他觉得她一定会回到那里。 被皇帝封了的燕王府他悄悄去过不知道多少回。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故国闺房里的摆设,她写字用的是素色锦帛,她喜欢粉色的绫纱帐,她床头挂着一副镶了红宝石的马鞭。 还有她阿母,前燕王后的广阳娘家,他也去过无数次,完全没有她一丝一毫的消息。 五年了,他找得快要绝望了。她的嬷嬷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说对不起翁主,早也哭晚也哭,三十五岁的人形同五十老妪,后来还哭瞎了眼,幸亏他机缘巧合下遇到一位神医才将她医好。 ——如今,他终于可以给她嬷嬷还有他自己一个交代了! 芳洲看看自己手心,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青年,不解又好奇,实在不明白这二者能有什么联系。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右手能打开固然是好事,但他也不至于激动成这个样子啊。 “翁主,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默啊!”魏无恙急切说道。 芳洲没有吭声,心道,这也太逗了,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啊,冠军侯的话可一点都不少。尤其是讲大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瞧在王府门口把人训得多乖。 魏无恙又道:“翁主,我是小哑巴啊!” “扑哧”,芳洲忍不住笑出声,这个更逗,小哑巴?她五年未开口说话都没被人喊过小哑巴,他话这么多居然会叫这个名字,亏他叫得出口!看到魏无恙受伤的眼神她马上意识到不妥,连忙吐吐舌头,正襟危坐,但小腮帮子仍一鼓一鼓的,一看就是使劲憋着笑。 魏无恙傻眼了。 他想过千百种与她重逢的方式,唯独没想过她会选择遗忘过去,重新开始。 这可如何是好? 是不是因为她的过去太苦,太沉重,背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和道义,到最后又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搭上性命,所以万念俱灰的她才会抛下一切? 小翁主大眼瞪圆,小嘴因为惊奇也张成圆形,像只坠入凡世的小麋鹿,不染一尘,单纯可爱。他突然发现最聪慧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是她,忘掉一切,重头再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郎,挺好! 这一世,他誓要护她周全,再不让任何人欺她,辱她,弃她! 魏无恙用衣袖三两下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与芳洲商量道:“无恙刚才失态让腓腓见笑了,我是看见腓腓右手同常人无异才喜极而泣的,腓腓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别告诉阿翁?” 芳洲用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眼神看着他,别提多得意。 魏无恙只得摇头苦笑。 当晚,刘康被女儿轻松拿箸的右手惊呆了,更让他吃惊的是,令她打开手掌的居然是他提防有加的魏无恙。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也能扯上关系,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机缘? 第二天,芳洲在江边与魏无恙和父亲作别,远去的帆影越来越小,直到水天融为一色,她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与前些时候的忐忑不同,魏无恙来后,她的心就出奇地安定。尤其是他当着她的面哭过一回后,她对他没缘由的信任越发深了。阿翁交给他,她很放心,她知道他一定会带阿翁平安回家。 芳洲嘴角噙笑,边走边想着心事。她不知道的是,魏无恙也在思考,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该如何护她无虞,这些都是他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芳洲父女身份敏感,前路必将漫漫多艰。然君子重诺,不管多难,说了就要做到。从今后就让他化身为鹰,将他们护在羽翼下,许她一世安稳,无风无雨,无忧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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