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恙被芳洲说得心惊肉跳,有心想追问两句,她却转身搂着刘康脖子唧唧喳喳说起别的事,让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半句话也插不进去。好不容易等到身边无人,他将她带到僻静处,边问边观察她的神色:“腓腓在哪里见过祝嬷嬷?”    芳洲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头上双髻垂下来两个别致的小银铃,在半空中随风摇摆,晃过来晃过去,一如魏无恙此刻的心情。只见她大眼扑闪,半响才嘻嘻笑道:“不记得了,就是看着面善。”    魏无恙心中一热,手伸进胸口,顿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歧头履,目光灼灼:“那腓腓认识这个吗?”    “不认识,”芳洲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看也不看一下,一把格开,皱眉道,“无恙阿兄为什么要把别人的丝履揣在身上?”    魏无恙疑虑丛生,听到她的话连忙解释:“这是陛下给我的,他让我用这只丝履挑选家人子,他说只有穿得上这只丝履的才有资格参选。”    “想不到陛下还有如此雅致,”芳洲突然冷了声音,脸若寒星,“那么多正事不做,偏要学亡国之君行径。”    “翁主慎言!”魏无恙不防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突突直跳,赶紧四处张望一番,回过头来一脸严肃。    “腓腓,祸从口出,这样的话阿兄不想听到第二次。你阿翁好不容易脱罪,你可千万不能给他招祸。”    芳洲脸色苍白,倔强地沉默着。她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原本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这只丝履她就怒从心上起,愤懑,绝望,无助各种情绪交织几要将她没顶。    她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能生自己的闷气。    魏无恙也发现了芳洲的反常,黑眸微敛,若有所思。他刚想宽慰她两句,却见她“嗖”地起身,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径自走了,而且她脚下生风,越走越快,眨眼间就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魏无恙看着她逃命般的背影,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反常一定与这只丝履有关,确切地说与她以前的事有关。    她进宫那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魏无恙只觉得心头酸涩难耐。有些苦,看得见,说得出口;有些疼,埋在心里,无法言语,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她才十岁,不该如此,他真希望自己能帮她更多。    无暇多想,第二天魏无恙和刘康就为选家人子忙活起来。古来泽国多美人,他原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人,谁知事情却并不顺利。应选的人虽多,符合要求的却难找,穿得进歧头履的容貌欠佳,容貌上乘的又穿不进歧头履。眼看着半年时间一晃而过,事情却毫无进展,刘康急得吃不下睡不好,嘴里长满燎泡。    魏无恙只得给皇帝上书,提出离开江陵到别郡去寻访合适的家人子,刘炽却回复说只能在临江国找,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京。    魏无恙无法,只好扩大寻找范围,一晃两年过去,芳洲也长成十二岁的半大女郎,佳人却依然难觅芳踪。倒是芳洲,跟随父亲和魏无恙走遍临江境内大小五十余城,她的眼界和见识越发开阔了。    建元十二年春末,在西陵江水边一个叫桃花坞的地方,他们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此女名叫文繁缕,年方十八,小字明月奴,人如其名如明月之姣姣,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连芳洲见了都忍不住暗赞一声。    桃花坞里生活的全是当地土人,能歌善舞,热情奔放。    他们的女郎颈上套着大银项圈,手腕和脚上也套着小项圈,项圈上有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咚咚”,声如泉涌,十分悦耳。    芳洲看见明月奴的时候,她正光着脚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跳舞,宛如众星捧月。她跳的舞跟汉人的舞完全不一样,没有繁杂动作,只是一个劲的旋转,一连转了十多圈都不见眩晕,长长的头发随着她的转动四散开来,说不出的狂野美丽。    芳洲从未见过这么有活力,这么张扬的女郎。    三个人当中,明月奴的目光最些投向魏无恙,但她却第一个把她拉到场地中央,示意她跟着一起跳舞。    起舞娱人是舞姬才干的事,芳洲身份尊贵,怎么可能当众跳舞。她摇摇头,准备退回去,明月奴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旁边的土人也跟着打拍子起哄。    芳洲求救地看向父亲,还未等刘康发话,魏无恙已经长腿一迈,轻松走到她身边,说道:“翁主羞涩,不如由我来唱一曲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的歌声声振林木、动人心魄,有种莫名的悲壮和苍凉,芳洲听得痴了,仿佛看到大漠孤烟,战马奔腾,明月奴更是听得入迷,不自觉地松开了芳洲的手。    明月奴踮起脚尖,一个旋转就转到魏无恙身边,围着他边唱边舞。她的歌声空灵清越,与他的低沉苍茫相得益彰;她的长发不时拂到他脸上,妩媚勾人,连站在旁边的芳洲都能闻到发上淡淡的香气。    土人们节拍打得更凶,不断有人在说“好一对璧人、真是般配”等话,芳洲直觉心里堵得慌,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转身悄悄离去。    中午饭是在当地头人家用的,明月奴是头人女儿,席间紧挨魏无恙而坐,不停给他夹菜,把他的饭碗堆得比小山还要高。芳洲食不知味,三下两下扒完了一碗饭,一放下碗,顾不得众人异样的眼光,快速走了出去。    再待下去,她真怕自己会当众失态。  *  建元十年,惠帝对匈奴主动发起攻击。他任命赵破虏为车骑将军,出兵上谷;太仆李贺为轻车将军,出兵云中;大中大夫李敖为骑将军,出兵代郡;卫尉广利为骁骑将军,出兵雁门,四人各领一万骑兵,共击匈奴。    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四人中除了赵破虏到达匈奴祭祀圣地龙城、斩杀数百人外,其余三人皆大败而归。    李贺无功而返,李敖损失骑兵七千,广利被匈奴俘获使计逃脱,惠帝震怒判后两人斩刑,二人依律用财物赎罪,贬为庶人。    第二年,车骑将军赵破虏领三万骑兵,从雁门出兵,斩敌数千人。作为报复,匈奴同年入侵辽西、渔阳两郡,杀死辽西太守,掳掠渔阳二千多人。    一赢一输,功过相抵,劳民伤财做了场无用功。    惠帝愤怒难当,十分怀念魏无恙的骁勇善战,有心招他回来,又舍不得寻找伊人之事前功尽弃。方圆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临江国,而且很快就会有眉目。    建元十二年,惠帝在方圆的建议下,改翌年年号为“云光”。    云光元年,三十岁天子刘炽的运程果如他的新年号一样,直上云霄,光芒万丈。    第一件喜事,大婚十年的皇帝,在臣子们长久以来且疑且虑的复杂心态中,终于迎来自己的嫡长子,也是第一子,一举打破皇帝无子、帝位旁落的风言风语。    第二件喜事,车骑将军赵破虏从云中出发,向西攻打匈奴,直奔高阙,先攻取河南地,后西下陇西,俘获几千匈奴士兵,缴获牲畜十万头,还赶跑了白羊王和楼烦王。    惠帝龙颜大悦,在河南地设朔方郡,从此长城内无匈奴。    第三件喜事,便是魏无恙经过两年寻访,终于找到一位姿容昳丽,善音律的美人,她的脚与那只歧头履分毫不差。    美人一进宫就获得惠帝宠爱,被封为明月夫人,次年产下一子,封鲁王。而立之年的惠帝在明月夫人身上找到前所未有的活力,仿佛一下子年轻十岁,生龙活虎,充满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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