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走的是官道,但马车还是颠颠簸簸,没坐马车走过远路的程平开始几天觉得颠得骨头疼,但看看外面护送贡品的士兵,就觉得自己有点太矫情无耻了,人家可是走着呢。 后来坐习惯了,骨头倒是不疼了,就是犯困,很有点前世“上车就睡觉,下车就尿尿”跟团旅行的风范。 正睡得晕晕乎乎,车突然停了,程平身子前倾又倒回来,磕在了车壁上,揉揉头,懵登着眼撩开车帘,看不到什么,莫非又有新的车队加入了? 这队伍本来就不短,陆侍郎的车马、白别驾的车马、士子们坐的车,拉贡品的车,还有仆从们以及一队护卫,迤迤逦逦地,绵延了老远。 前些天经过郓州,遇到郓州进长安朝正的队伍,就汇合在一起走,队伍就更长了。 郓州别驾是个会来事的,一切唯陆侍郎马首是瞻。两府士子聚餐时,这位更是谀词如潮,让程平等士子看了一出现场版“官场现形记”。 程平慨叹,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诚不我欺,不行万里路,能看到这样的社会风情吗? 落下帘子,程平拽拽搭在身上的羊皮袄,合上眼,接着睡回笼觉。不知道这回又来了什么样的别驾,要是也跟郓州别驾似的就好玩了。程平想到郓州别驾围着陆允明彩衣娱亲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当然好笑是旁观者的感觉,被当祖宗一样奉承的陆侍郎估计不这么想。程平偷着观察了一下陆侍郎的反应,这位始终微微笑着,宛如带着一张温润如玉的假面。程平点头,到底是朝廷中枢混久的政客,喜怒不形于色的业务素质就是过硬。 到晚间的时候,程平便知道自己猜错了,确实有车队加入,但不是什么别驾,也不是长史,而是个小娘子! 整个队,除了程平这个乔装改扮掩人耳目的,一个女的都没有,这会子竟然加入了小娘子,就像一锅白粥,加入了皮蛋瘦肉,瞬时就有滋有味了起来。 连一向爱装相的高门子弟们,私下里谈论的都是小娘子。 程平也就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娘子——普通的想混进这个车队也难,是河东柳氏的女郎。其父是已故的恒州刺史,女郎与其兄在老家守丧毕,投奔在长安为官的伯父,没想到在相州附近遇到匪徒,不但死伤了不少部曲,其兄也受了伤,小娘子急得直哭,一路惶惶地奔来,总算遇到了朝正大部队。 于情于理,都不能把他们拒之门外,于是大家便多了个女队友。 接下来几天,程平时常能听到关于女队友的话题。 “听闻河东柳氏女皆国色也。有童谣曰:‘柳色新,柳色俏,弯眉毛,戴翠翘,等我长大嫁与我好不好?’” 另一位“噗嗤”笑了,“今有柳氏女,风南赶紧去求娶!” “传闻罢了,再说我家有贤妻,岂能再生他意?” “风南竟然是痴情人物,为兄的竟然不知道。” “倒是友谅兄没有娶妻,可以一试。” 声音更小,“人家怕是看不上我们,我适才看到柳家婢女往陆侍郎那里送菜呢。” 程平绕过假山,悄悄地走了,听声音,不是齐州士子——齐州一共十五个贡士,程平对其余十四人的脸和声音都能对上号,那就是郓州的。 这嘴花花的……程平撇撇嘴,还标榜礼仪华族呢,轻薄如斯猥琐男,呸! 程平义愤完,也有点好奇,不知道柳家女郎是不是真的国色天香,跟后代的一二线明星比怎么样? 程平自穿越以来,还没见过什么超级大美女呢。想到前世自己电脑屏保各式各样的美人,程平遗憾地摇摇头,再见了,亲们。 程平得见柳氏女郎,是在两天后。 早晨出发时,天气就阴沉沉的,到午时便落起雪来。雪时断时续,虽然一直在赶,到日暮时也没有赶到下一处驿站,车队便在一处树林外扎营。 吃过饭,士子们有的还在看书,有的已经歇下了,程平不习惯跟人合住,即便同帐的是周通和杨华,总觉得尴尴尬尬的,便披上羊皮大袄,走出帐篷。 天矮地白,风雪交加,只帐篷中可见点点灯光,好一片苍凉气氛。 正抽着脖子赏雪呢,听到影影绰绰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程平扭头,一男一女两个身影,这是——什么情况? “女郎有话就请说吧!天色晚了,女郎与某在一起多有不便。” “儿还未多谢陆郎前日为家兄延请名医的事,如今他好多了。若无陆郎,儿真不敢想……” “柳刺史为国尽忠,亡故于任上,某为柳郎君尽一份心,是应该的。” “儿,儿听闻长安长姊曾与陆郎订亲,后来婚事未谐,此是我柳氏对不起陆郎,儿——愿追随陆郎,便是为婢为妾,亦不悔也。” 程平僵着脖子不敢动,出来赏个雪竟然听到表白现场,还有陆侍郎之前的旧情·事,这若是被发现,就尴尬了…… “某已经知道女郎的意思,然婚姻之事,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是你我可讲的。至于为婢为妾的话,更是不要提了,女郎请回吧。”陆允明冷清的声音。 程平转着眼珠子,这就是传说中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儿自知才色皆不如阿姊,然儿待陆郎之心却是真的。”女郎有点哭腔儿地说。 “事情不是这样算的,女郎赶紧回吧,以后不要提这件事了,某亦当没听到。”陆允明声音中多了些无奈,但拒绝之意却依旧坚定。 女郎再看一眼陆允明,以袖掩面,跑走了。 唉,程平有点同情这个妹子,单恋表白被拒什么的,真是个悲哀的故事。 下面程平就惊恐的发现,该被同情的是自己,陆侍郎怎么朝这边走来?我这与雪夜浑然一体的大袄竟然没有起到保护色的作用? 已经近到眼前了,没办法,程平只好叉手行礼。 “程郎君怎么在这旷野之中孑然独立?” 程平在“悟道”和“赏景”之间果断得选择了后者。 “哦?可得了什么佳句?不妨说来听听。”陆允明似笑非笑地说。 程平后悔,还不如说悟道呢,虽然有些无稽,但脸皮厚些,随意扯两句《道德经》就过关了。这唐朝人也是,怎么赏景就必须得作诗?后代春游必须写作文是不是就是你们的遗毒啊?你们让多少孩子玩都玩不痛快你们知道吗? 在诗礼唐朝,自己一个读书人,面对的是未来的主考,这个时候张嘴结舌,不说点什么,实在过不去,程平急得左右乱看。 陆允明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等着。 看到营帐,程平突然想起一首纳兰词,“某自己无所得,倒是有一首乡邻的曲子词,与此情此景颇合,请侍郎鉴赏。” “哦?说来听听。”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陆允明缓缓地点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前半阙壮观,后半阙婉约,真是好词。”不由得问程平,“不知程郎君这位乡邻姓甚名谁?” “他叫纳兰性德。” 唐代胡人多,听了这名字,陆允明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如此大才,全没听说过,难道是位隐士? “他英年早逝。”程平是这么解释的。 陆允明点头,难怪,又问:“不知这位纳兰郎君还有什么诗作?” 程平能理解一个喜欢诗的人听说了一首好诗,还想再挖出这个诗人更多好诗的心情,但自己就只再记得一首了,然后就把感动了后代无数女文青们的那首《木兰词》背了。 “这一首竟然哀婉若此,才人伎俩,真不可测。①”陆允明感慨。 程平点头,确实。 “人生若只如初见……”陆允明含笑看着程平,渐渐地笑容变大,“嗯,人生若只如初见!” 程平:“……”不待这么挤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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