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岭南交州,王城番禺。    秦蔚不知哪儿弄来一套煨绿蚁的酒器,与恭王坐在廊下煮酒喝。    恭王年轻的时候南征北战,什么酒没尝过?如今到了耳顺之年,他偶然想起当年在西北一个破旧酒棚里与高祖、夏白泉喝过的一顿绿蚁,不过和秦蔚随口提了一句,秦蔚便从酒到酒器一一给他找好了,趁着节气,邀他来佐酒追忆当年车骑将军的风光。    秦蔚煮酒的家伙贼讲究,是一方出自老工坊的红泥小火炉,她煮酒的架势也贼讲究,恭王坐在一旁瞅着,莫名有些期待。    可待到真把酒喝到嘴了,他却皱眉呸了一声,嫌弃道:“你这煮的什么玩意儿?压根没煮透!”    秦蔚叼着杯子含糊不清道:“大老远让人从西北运过来,有得喝就算不错了,就您老嘴刁!”    恭王被她怼了一句,也不恼,笑呵呵地道:“你爹我也就刁这几天了……”    秦蔚脸色立即变了,她“咣当”一声放下杯子,严肃道:“你瞎说什么?!快呸两声!”    恭王瞥了她一眼,笑眯眯的,并不依言照做:“嘿,多大点事儿?就你较真……”    秦蔚伸手拽住他的袖子不依不饶道:“你快呸!”    恭王被她拽得酒都快泼出来了,忙道:“呸,呸!我呸完了,行了吧?”    秦蔚这才松手,捞回自己的酒杯,瓮声瓮气地埋怨道:“好好的喝着酒,都怪你,说什么晦气话?”    恭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哪里是晦气话?过一两年,或者几个月,又或者几天……”见她瞪过来,他投降道,“好,好,爹不说了。”    他啜了口酒,望着屋外,面上写满了怀念:“四十年前赵老哥带着你爹我还有夏白泉绕道打到凉州,预备从洛阳西北攻进皇城,那天啊,也是冬至,西北苦寒,才到冬至雪就跟不要钱似的下了。当时不止咱们一股攻向洛阳,谁也不知道最后谁能把晏氏拉下皇位,我们仨不敢在部将跟前露怯,明面上装得十拿九稳,到了底下却慌得很,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终于受不了了,我们仨便偷偷溜出军营,在路边随便找了个棚子躲着喝酒。”    “我还记得那卖酒的老头气性贼大,我就多说了两句,让他把酒煨透点儿,他就冲我嚷嚷‘爱喝不喝,不喝拉倒,就你他娘的嘴刁’,赵大哥和夏白泉都笑我——要说起来,这老头的脾气跟你还挺像的,前世你俩该不会是一家子吧?”    秦蔚翻了个白眼:“爹,您可别扯了,谁跟那没名没姓的人前世是一家?”    恭王拍了一把她的后脑勺,人虽还是笑着的,语气却带了一点训斥的意味:“怎么说话呢?你这倒霉孩子!”    秦蔚懒洋洋地“哦”了一声。    恭王道:“先说好,你别给我打岔——你爹我啊,活到这把年纪,自觉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就是担心你。”    秦蔚没搭话。    恭王道:“你说你这孤零零的一个人,脾气又臭成这样,你要我怎么放心闭眼走人?”    她沉声道:“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我还能把岭南抖搂散了?”    恭王叹气:“岭南是岭南,王府是王府,你是你。我以前不放心把岭南交到你手上,现在只不放心你……爹也不是非要让你在爹闭眼蹬腿之前找个人成亲,没意思。爹想你好好的,能有个你看得对眼的人陪着你,爹就能放心走了。”    秦蔚垂着头,将酒杯凑在嘴边,却不喝,杯壁把指尖都烫得有些发红。她道:“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呵。”    恭王道:“我也没说要你满天下地去找个称心人,咱们岭南家大业大哪里需要求人找人?我是说,等啥时候你见着个能搭伙过日子的人了,别阴阳怪气作妖把人挤兑走了,给人点儿希望。”    秦蔚含糊道:“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这玩意儿看运气,看缘分,万一我等到七老八十怎么办?”    恭王哈哈笑道:“能遇见都是福气,到时候你可知足吧!”    她语气有些怪:“福气就福气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诶,爹,咱俩这闲话扯得远了点吧?刚才你说……”    恭王扳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哟,眼睛都红了,躲什么!你以为你躲着你爹我就不知道你要哭了?”    秦蔚推开他的手,压着哭腔道:“哭个屁!我都多大个人了,有什么好哭的?我这是被酒呛的。”    恭王搭上她肩膀,安抚地拍了拍:“想哭就哭,哭了好”顿了顿,他声音渐渐低下来,“辛苦你了。”    她偏过头,不说话。    除了恭王,有谁见过世子爷这副模样?    很快,秦蔚平静下来,抹了抹眼角,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自己选的路,我乐意!”    恭王也笑:“等我去见你娘,可得好好给她说道说道,多少年没见你哭鼻子了!”    秦蔚道:“都说了我这是被酒呛的!”    恭王自在秦蔚跟前病倒了那天起就晓得她那儿必然藏了个心结——他时日不多了,这事她不想听,也不想听别人提。恭王迟早要蹬腿闭眼,她不听不看,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所以恭王要逼着她去听、去看,如此,到了他真正去了的那天,她便不能更难受。    父女俩岔开话题,气氛渐渐活络了起来,李管事正在这时走过来,拱手禀报:“王爷,世子殿下,沈军师来了。”    恭王还没说话,秦蔚垮了脸:“他来做什么?”    李管事放轻了语气:“说是来送节度使夫人亲手做的饺子。”    王妃在世时,秦沈两家明面上是针尖对麦芒,但每逢节气节日,两家的女主人都亲自下厨做些应景的食物,相互赠送。自打王妃去了以后,沈家这是第一次给王府送吃的。    秦蔚冷哼一声。    恭王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收着点脾气,吩咐李管事:“请他进来吧。”    李管事领命离开。恭王好奇道:“沈宿怎么招惹你了?”    秦蔚阴阳怪气道:“哪儿能呢?沈军师光风霁月……”    恭王道:“好好说话!”    秦蔚却哼哼唧唧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其实认真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别扭。那日节度使父子登门拜访,她早料到沈宿会跟他爹一个意思,没忍住试探了一句……站皇嫡长子阵营不是不好,也不是让她很为难,但他那一副坦然的样子让她看着就觉得莫名恼火。    从她认识他,他好像就没有失态过,始终平静,始终镇定,即便他想表达什么情绪,经他一说,也得大打折扣。    秦蔚少女时常常捉弄他,也未尝没有想扒开他沉静的画皮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的意思。    可惜从未完全成功过。    也因此,她格外讨厌从他嘴里听见什么官话。    “但凡君命,无所不从”?说的好听……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管事便领着沈宿过来了。他向他们作揖,恭王客客气气地颔首受了礼,秦蔚却偏着头假装没看见。    沈宿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无比自然地将食盒放下,向恭王再作揖:“母亲亲手做的饺子已经带到,末将便不打扰王爷与世子了……”    恭王道:“好不容易上山一趟,先别忙着走,陪本王坐着聊会儿!”    沈宿瞥了一眼秦蔚,拱手答是。    小案四四方方,恭王与世子相邻而坐,沈宿不可能挡在王爷前面,便只好选世子爷对面的位子坐下。    侍者送上碗筷与蘸碟,恭王笑眯眯地与沈宿道:“喝两杯?”    沈宿莫名有些拘束:“是。”    恭王戳了戳秦蔚,秦蔚不情不愿地取下红泥小炉上的酒壶,给沈宿倒了杯热腾腾的绿蚁酒。沈宿恭敬地道了个谢,秦蔚干巴巴地回“无妨”。    恭王也没觉着坐在这两人旁边尴尬,自顾自地吃起的饺子。    冷风穿楼过阁,却没吹散廊下炉边的热气。庭中落叶簌簌。    恭王处在病中,酒没喝多少,饺子也没吃几个,就被秦蔚催着回去喝药休息了。恭王拗不过她,冲沈宿笑笑,便起身由侍者扶着回念庭居。    王爷前脚刚出大门,秦蔚后脚便坐不住了,几乎是立即起身,丢了一句“本世子尚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多陪了,沈军师还请自便”就要走。    可她还没走两步,就听见沈宿在身后道:“殿下请留步!”    她颇有些不耐烦地回头:“沈军师还有什么事?”    沈宿站在桌前看着她,却是沉默。    她转过身抱臂盯着他。她倒要看看他想说什么。    庭中风越来越大,树枝都在摇摆,满庭的落叶更是在风中翩翩起舞。    “那日末将随父亲到府,劝说殿下……”风声也大,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也大,一片嘈杂中,秦蔚刚听见开头这一句,莫名就消气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必说了,我知道。”    沈宿明显愣怔了好一会儿。    她不知什么情绪地叹了口气:“帝位更迭,新皇不明,姓夏的蠢蠢欲动,秦氏哪能独善其身?不谈个人立场,你和沈叔叔也是为我好。”    风止,无数黄叶铺在路边、树下,甚至还有一片格外调皮的落在秦蔚肩头。    沈宿只觉有别的什么东西也随之尘埃落定。    她弯了弯嘴角,是平常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俏皮几分揶揄:“沈军师,就为了这个,你还特意解释一通?本世子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不识趣没眼色的人?”    也不知道之前生闷气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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