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大哥汗如雨下，抖如筛糠。　　把盒子给到她的手上时，费了一个很难的过程。　　　　秦馨站着不动，等他一寸一寸、连血带肉把自己从贪执的泥沼中撕扯出来。她能看到他的心底下淤泥翻涌，恶气上浮，原本英秀的脸泛起不干净的污浊气。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给了他一次纤毫入微的人性特写：美与丑，善与恶，神与魔经纬交织，纷呈角逐。这个显得有点脏的大哥就像一尊意义深刻的艺术品，可供美术理论生们写上几百页的论文。　　　　等到他终于把“给”这个动作完成，整个人像被驱了魔。　　附身的妖怪终于飞走了，留下一个无比狼狈的皮囊。　　　　他虚脱地倚在书橱上，心力交瘁地说：“馨儿，你左手拿本子，右手拿笔。”　　声音都碎了。短短五分钟，像已迈过百年，来到了弥留之际。他没营造任何语境，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是，秦馨并不需要他铺垫什么，心里已明白了一切。　　　　她用安详的眼神对这个大哥瞧了瞧，拿了盒子，坐到了旁边沙发，怀着平常心把它开启了。　　一道轻风如叹息似的从盒子里呼了出来。她好像被无形的粒子辐射了一下。　　　　宝物就这样问世了......　　　　里头是一本装帧古素的笔记。封面是软羊皮，上面晕染的玄黄双色像在流动，好像鸿蒙未开、宇宙初始的厚浊之色。神秘不可言喻。　　笔记本旁，卧着一支平凡不可思议的笔。　　　　与本子相比，它怎么看都是粗制滥造的塑料水笔。透明壳体，里面是红色墨水，有个土头土脑的盖帽。就像大人拿来骗孩子的敷衍物事，“喏，这是你要的神笔呐，去写吧。写什么都能成真哦。”它的模样顶多值五毛钱。　　　　这是金手指？秦馨在心里歪了歪嘴。　　一向不以貌取人的她，被神笔的寒碜卖相雷了一下。　　　　她左手拿本、右手握笔时，感觉就像在胡闹。　　然而这时，五毛钱的浮夸特效出现了。　　　　空中隐隐响起一道风铃般轻盈的碎响。　　神笔和笔记本竟同时虚化，成了一粒粒虚幻的星屑，向她的虎口沉去。　　　　秦馨一震，僵硬地举着双手。眼睛诧然望着大哥。　　　　他疲惫又温柔地望着她微笑。浑身坍塌，脸白如纸，样子如同刚分娩的女人。　　她是他从无比撕裂的痛楚中分娩出的成果。　　终于解脱了，他全身都在这样说。　　　　“脑子里一召唤就会再现，馨儿。你仔细研究研究。”　　大哥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带着他残剩的半条命，踽踽退场了。　　　　他甚至忘了谈丹尼的事……　　　　秦馨愣怔着，在五毛钱特效的余韵中凝固地坐着。　　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时刻，她的感受就是没感受。脑和心都是空白的。　　　　书房内，浮动着高雅的檀木淡香。阳光倾泻在灰白的地毯上。　　墙角肥绿的滴水观音向四周伸开硕大的叶片。　　　　安静得像个结界。　　　　秦馨舔了舔嘴唇，吞咽口中并不存在的水分。　　她现在好像离世界很远，莫名其妙地飘在了红尘之外。　　好想张口喊一声丹尼，但她忍住了。　　　　在这类似真空的感受里坐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试着召唤那本笔记。　　它立刻由虚返实，从晶莹的星屑凝成一个玄黄的长方固体。整个过程的奇幻效果十分奶油，好像生怕别人不知它的神奇。　　　　秦馨捏着它，就像捏着一个沉睡的洪荒。　　手臂麻麻的，通了电一样难以言喻。　　　　过了一会，她轻轻掀开封皮，扉页上几个楔形的金字映入眼帘：　　《终极奇幻.重生版》　　古老凝重又有几分诡异的气场包裹住了她。　　　　秦馨后背起毛，腋下流出了汗水。　　重生版......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若是这会儿有鬼怪从笔记里走出来，她一点都不会奇怪。　　　　又翻到下一页。　　上面用简单务实的语言写了几条“重要提醒”，瞧着就像洗衣机的使用指南，充满工业气息：　　1，本书由红、黑、蓝三位笔主共同书写。　　2，笔主们所写每句话都会在现实中发生。　　3，每个笔主每月只能书写一次。一次限定五十字。　　4，请务必谨慎操作。一旦将过于强大的人物拉入你的剧情，可能会导致笔主遭遇反噬。　　5，墨水由众生的信仰所化。一管墨水只可书写五十字。　　6，文字乃无上咒具。每个字会对世界产生影响，谨慎使用你的能力，以免万劫不复。　　　　神笔有强大灵性，拥护基本的宇宙规则，以下内容请谨慎落笔：　　1，慎用永远，永恒，无限等字眼。　　2，不可任意制造天灾，导致大量生命消失。　　3，不可使用神笔诅咒另外的笔主死亡。　　4，不得书写与神笔规则相矛盾的悖论。　　　　一旦引发神笔反感，笔主可能会被抹杀。神笔将另择其主。　　　　秦馨皱了皱眉，目光仔细又耐心从每条规则上流淌过去。　　这样一种能满足人各种幻想的神物——或者说邪物，为何会降临到人间呢？　　真的不是来毁灭地球的吗？　　　　它会无止境地将人性中的各种贪欲发酵出来，最后结果会怎样呢？　　秦馨抿唇，寻思了片刻，又缓缓翻开了第三页。　　　　居然是一个内容赤红，透着严重警告意味的“前情概要”。　　只看了几个字，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了。　　　　只见上面写道：　　　　上一世，蓝色笔主林奇澜意图操控巅峰强者丹尼.林特，遭其反噬，蓝笔落入其手。　　丹尼.林特于2022年写了如下文字：　　“死去的爱人秦馨重生回到2016年十月。丹尼.林特回到2016年9月重生成蓝笔主林奇澜。”　　以此强行扭转时空，开启《终极奇幻.重生版》。　　2016年10月4日，林奇澜（丹尼.林特）以“大预言术”反咒蓝笔，使其丧失神力。双双同归于尽。　　　　目前，本时空只剩红、黑两位笔主。　　　　秦馨的眼珠死死盯着这段文字，心里天翻地覆，轰然塌方。　　一道滚烫的热流从五脏六腑淌了过去。全身心被一种异样的震撼贯穿了。　　　　林奇澜……就是前世的丹尼吗？　　　　心跳得又急又重，砸得胸骨发疼。　　她的重生原来是丹尼赐予的吗？　　　　死去的爱人......死去的爱人！　　明明是简单的几个字，却透着很重的血泪气，光是瞧着，她也能隔世感应到他的撕心裂肺。　　　　秦馨的心里猛一阵疼。泪珠纷纷溅落下来。　　这个男人……　　明明上辈子她连话都没敢跟他讲过，却已在他心中占据到一个“爱人”的位置。　　世上怎会有这样痴情的傻子！　　　　这一刻，她蓦然想起曾在他心音中听的话：　　一个开书店的朋友说，“你天生大悲大喜，至情至性，若用情太深，恐会万劫不复。”　　开书店的林奇澜——不正是前世的他吗？　　丹尼说，认识他才一个月，两人一见如故，像亲兄弟一样。　　　　那么，这饱含沧桑的谶语是前世的他给自己的告诫吗？　　　　秦馨泪流不止。　　既然用情这样深，那两年我受那么多的痛苦和屈辱，你在哪里呢？　　你在的话，我就不会被人欺负那么惨了吧？　　　　她收起笔记本，低声地饮泣起来。　　沉淀在灵魂深处的淤泥也开始翻涌了。　　那么多的无助，孤独和屈辱都来不及从眼泪中排泄。她浑身颤抖不已。　　　　既哭自己，也哭那个又傻又强大的丹尼.林特。　　为了那句“死去的爱人”，她流了两升的眼泪。　　　　他现在究竟怎样了呢？　　以大预言术诅咒蓝笔，同归于尽......太可怕了。　　　　这傻家伙，为什么要做这样极端的事呢？　　　　秦馨又伤心又困惑，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模糊了，才精疲力尽地停了下来。　　爬起来，到旁边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脸被泪水沤得发了白，几乎都透明了。　　　　此时，太阳已往西挪了一截。　　午后的虚空也像被泪淬洗过一样，一片苍白，澄净。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本以为丹尼等在外面，并没有……这家伙不知跑哪去了。　　　　她这会儿想见他的渴望像滚烫的热油在心口沸腾，快潽出来了。　　走下二楼看了看，没人。　　再去一楼，佣人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似乎家里要办Party，大伙儿将香槟、鲜花和水果搬进娱乐厅，空气里洋溢着荤厚的香气。　　　　一首浪漫自由的印度舞曲在大宅内外飞荡着。　　　　徐管家穿着墨绿的燕尾服站在其间，冰冷而优雅地指挥着。　　点头致意道，“四小姐，您好像还没用午饭？”　　秦馨摇头，环视四周，“徐管家，家里要办舞会吗？”　　“没错。二小姐为童先生举办的生日舞会。”　　　　童先生就是未来的二姐夫了.......　　　　秦馨浑头浑脑地“哦”了一声。循着云纹的大理石楼梯爬回三楼，沿着走廊往东。　　　　秋风从窗口鼓进来，乐声扶摇而上，如纱似水地渗入楼上的空间。　　一种轻盈的浪漫若有还无地缠绕着她，秦馨平生头一回体会到这种迷醉又惆怅的情怀。　　她的灵魂如烟般飘起，恨不能随风而去，向无尽的虚空中飞一飞，舞一舞。　　　　就在她快要到时，尽头蓦然闪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心里被击了一下似的，泵起了一道热流。　　　　是丹尼......他在十米外站着。换了簇新的藏青色西装，捧着一束火红玫瑰。　　他的脸上浮着薄薄的笑意，对她温柔又入神地凝望着。　　　　秦馨站着不动，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　　　　当他踏着悠扬如风的旋律走来时，她好像看到一个伟大又帅气的国王走出了童话国度。　　他的深情世界第一，英武无人能及。他能赐你一切，包括生命。　　　　世上没哪个男人能比丹尼更帅了。　　她的泪珠像晶莹的玛瑙从眼里坠了下来......　　　　他在她身前站定，熠熠含笑的眼睛与玫瑰完美地辉映着。语气深深地问，“我亲爱的小姐......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