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许久未见,幸会幸会。” “哟,这不是王将军吗?几日未见,您体宽许多。更显老当益壮。” “张大人见笑了。儿孙孝顺不免心宽了些。比不得王大人家中热闹。” “哟,赵大人来了,前几日听说您病倒了。要老夫看,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一定要想得开。” “呵,不是你家闺女,自说得一口风凉话,小心夜风闪了牙”。 …… 不到五更天,星光黯淡,天色晦明。一众官员齐聚待漏院,磕着闲话,等待上朝。 待漏院建在外城宫门外,专门为赶朝早到的官员歇脚用。厅中椅子、桌子、茶水已备,可随意入座。寒暄间,有官员陆陆续续到达。有的手持了一碗煎茶汤,有的纸包着几个饼子。 院前灯火明亮,卖粉粥的、汤面的、黄糕饼、锅贴……热热闹闹的早市,专为早起的官员们提供早食。 柳琪才打马车下来,提了盏灯,直冲着宋记锅贴去。宋记家的锅贴外包面皮,肉糜做馅,在热油锅里炸出来,冒着热腾腾的气。酥而不腻,满嘴盈香,顶受欢迎的早点铺子。稍微迟些,可就卖没了。 “宋子,锅贴还有剩吗?”柳琪才问道。 “宰执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只剩最后一份了。”宋家老板挑了锅贴放入草色黄纸内,递了过去,“您时间总是卡得这么巧。” ”哈哈,大人我运气好。“柳琪才笑吟吟接了,摸出铜板正打算结账。 “宋记,不是让你给我留一份。怎好意思卖给别人。”王仲则回来时恰好看见。他方才尿急,嘱咐宋记给他留一份,马上回来取。 “大人,您未付钱。小的不能有买卖不做不是。”宋记颇为为难,喃喃道,“再说,宰执大人几乎每次都光顾小的……” “言而无信,何以为商。”王仲则神情不愉,显然不满。 “哎呀,王大人何必呢。您瞧我有八个呢,分你四个,就当我请客如何?”柳琪才给宋记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把铜板塞进他手中。以后还得先给我啊。 “哼。宰执大人风光霁月,小人可不敢沾光。”王仲则说罢,甩袖而去。 “唉,不吃就不吃呗,怎么还骂人呢。”柳琪才不解。王仲则是兵部小小员外郎,与他差了好多级。八竿子打不着呀。 难道是他最近与钱家走得太近,得罪了他爹王将军?不该呀,前几日送了西域宝马过去,他爹的很开心。 想不通索性不想,柳琪才眼睛一亮,前面的可不是苏太傅嘛。 “苏大人,用过早食没。热腾腾的锅贴分你一半。” “不要板着脸嘛。不就是叠个纸青蛙,学了半个时辰才学会。人要先学会胸怀广阔……哎哎哎……苏大人您走慢点呀,小心旁边护城河,一不小心掉下去,可就一命归西天了……苏大人……苏大人——” ————————————————————— “红翠丫头,皇上和皇后还没起”张让脚下捻着碎叶子,捧着一颗心焦灼,“姑奶奶哟,你看看这都是几更天了,皇上已经迟了一刻钟啦。文德殿已派人催了三回。” “侍监大人……这些日子,皇上和娘娘非到隅中才醒。奴婢也是催了两三次了,殿中一直不见动静。您知道的,最近皇上和娘娘不喜人近身伺候,早起的穿衣都是自个来。”红翠亦是急着抹汗。 自从皇上醒来,可以说与皇后如胶似漆。日常皆在一起,惹得多少妃嫔艳羡。 她们以为皇后是得了雨露才脸色红润,喜笑眉开。殊不知帝后二人每日吃吃睡睡打打盹,往榻上一躺,吃着点心果子就是一下午。 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两人同寝不圆房……红翠每日床铺打扫,次次失望无比。 虽说太医说皇上已无虞,她很怀疑……呸呸呸。 正胡思乱想间,紧闭的殿门被皇上打开。大龟龙袍在身,头戴龙冠,气度非凡。 他慢声轻语:“皇后还未醒,朕到偏房洗漱。” 这……皇上难道?张让喜上眉梢,后宫子嗣不丰,圣上登基十一载,才得了两子,连个公主都没有。也许……张让转而一想,皇上平日里没少宠幸妃嫔,还不是未有所出……这脸色又沉了下来。 抛了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张让伺候着皇上,赶往文德殿。 走着走着,张让瞧着前面圣上的身影,越发觉得不对劲。 “陛下————”张让一声尖叫,好不刺耳,吓得大龟一哆嗦,险些左脚踩了右脚。 “您莫要嗤笑奴才!都这时辰了,您莫再学奴才走路了。”哪有闲工夫闹着玩呢? 大龟顿住,疑惑。 原来这些日子,夫妻二龟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肯定不会乱走。即便偶有动作,奴婢下人们也不敢直视圣上。所以未有人发现其中不对。 大龟咳嗽两声,辩解道:“朕这两日闪了腰,走路甚是不舒服。”管你哪里不对,这足够解释了吧。 闪了腰……联想到,帝后二人近日的睡眠时长。张让脑中水光山色,一张老脸隐隐泛红。他犹豫再三,还是劝解道:“陛下,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奴才知晓您与皇后刚重归于好,可万事还要慢慢来。” 大龟故作了然地点点头。实际,鬼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张让不好多说,招呼身后的小太监,让他到殿前都虞候那讨个侍卫过来背着皇上,速速去上朝。 大龟趴在侍卫身上,见身下之人健步如飞,隐隐有展翅欲飞的轻快,一颗冷汗低落——这步伐,大龟我做不到啊! 待到了文德正殿,深受打击的大龟满脑子都在想,以后该怎么走路的问题。他不得不仔细翻看萧衍圭的记忆,细细地寻找皇上该怎样行走。以自我视角,看自己走路的姿态,似乎有些难了。 大龟翻了半响,没找出个所以然。暗忖,回去可要和小龟好好商量,她定是知道的。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齐刷刷看向柳琪才。 萧衍圭为政十一载,何时认真处理过国家大事,只晓得寻欢作乐。众朝官自是不做希望。 之前有名相陈相主持大局,陈相归隐后,换了柳琪才这个贪得无厌的玩意,大事上倒也未出差错。至于官职调任,中饱私囊等等的小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能哄得陛下开心,让皇上少花些祖辈留下的积蓄,才是最重要的。可惜,大钊朝二百年的积累,萧衍圭只用了十年多点,便败坏得所剩无几。 “陛下,您前些日子说要在清平修避暑行宫……可如今春将过,夏日肯定来不及修筑完成……您看……您看……“柳琪才吞吞吐吐,实在怕萧衍圭怒气大发。 “那慢慢修吧,朕不着急。”大龟打着哈欠,心想,啥劳什子行宫,休想让他奔波。 “陛下……这恐怕不妥。”柳琪才握紧了手中的白玉板,欲言又止。 “陛下,不若就此作罢。天丽山、清水河等还有八处宫殿,皆可用于盛夏避暑。如今国库空虚,实难再出一座行宫的银两。”苏泽出列,大声补充道。 柳琪才低头锁眉,苏家家世渊源,可难敌圣怒。消停了才一年,苏泽这是又在作死。 萧衍圭向来不理朝政,只要别人少念叨几句,他亦是对朝堂臣子不管不问。若是惹烦了他,杀人不过点头之间。已有两位谏官死在午门。 纵使苏泽处事圆滑,终归有自己的底线,时任宰执只一年,已惹怒了庆元帝好几次。 因此,柳琪才积极地扳苏泽下台,亦有维护之意。 大龟无声地沉脸,眼刀唰唰唰扫过文武百官,吓得众人禁声,殿内一片沉寂。 半响,才轻飘飘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不建了。”不用折腾,大龟心中高兴极了。可想起来萧衍圭上朝时,从来没什么好脸色,阴沉而不耐。 因此估摸着,大抵是要做出来令人恐惧的样子。这才沉了半天的脸。 “皇上息——咦?”柳琪才说了一半的求情话咽回嘴边,大胆抬头看庆元帝。 他精于钻研,尤善察言观色。柳琪才知晓,萧衍圭盛怒时皱眉、扶额、眼神十分狠辣,宛若控于囚笼的野豹,而且还有个不易让人察觉的小习惯。 旁人因慑于礼教,不敢直视,可他却细细观察了好久,发现萧衍圭盛怒时眼神会不自觉地微微集中,说简单点,就是有一丝丝斗鸡眼。 可这些发怒时的表情习惯,这次一个都没有。皇上眼神看似阴沉,可微微涣散,似乎在走神。嘴角紧绷下压,不像是盛怒……倒像是有点……恩……忍笑,声音更是难得的平和舒缓。 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衍圭。据柳琪才观察,皇上即便高兴,也是是十分浓烈的。情绪起伏大,漠视人命,唯我独尊,足以概括所有的情绪行为。 想到帝后落水醒来后关系大变,以及这几日得到的帝后日常消息,种种反常之处都指向一个猜测:皇上似乎已不是原来的人了。 不可能是冒名顶替,这点骗不过张让和众妃嫔。那还剩一个可能,穿越?或者叫借尸还魂。 毕竟,他柳琪才就是从现代胎穿到了这个人世。柳琪才想,也只有他敢做此大胆猜测。 “皇上既然您知晓了国库空虚,臣实在不敢再瞒您。您之前吩咐让臣扩建皇宫,责令皇宫周边百姓搬离的事,臣现下仍无头绪。”柳琪才决定大胆验证。 “哦,这事啊。”大龟皱眉想了想,谨慎地回道。 确有此事,萧衍圭嫌弃皇宫狭小,妃位之下的妃嫔要两人一院,甚至三人一院,马上便要住不下了。于是责令皇宫周边三里内的住户全部搬离。 记得。看来是带有原身记忆。柳琪才得到第一个信息。 “是啊!拆迁富三代嘛,周边百姓要价太高了。”柳琪才继续说道。 “嗯,确实国库空虚。”大龟故作不愉地点头。 没有半点唐突的反应。不是现代人。柳琪才得到第二个信息。 “皇上您看这事?”柳琪才颇为为难地问道。 大龟脸色一沉,眼刀唰唰唰往柳琪才身上飞。无法,他做不来萧衍圭暴怒的神情,又是嘶吼,又是拍椅,又要站起来踹物件的一套动作太累人。就只能选阴沉的表情了。 半响后,眼角有微微的抽搐。大龟哀叹,怎萧衍圭上朝时抛下几句话就走,无人敢反驳。他这一上位,咋这么多事呢?大概,这就是龟命如此,天生劳碌龟。 “既然如此,那先这样吧。”为体现不开心的情绪,大龟咬牙说道。扩建什么皇宫,听着就挺折腾。 怎么听着有点委屈的意思? 众朝臣皆是一愣,忽又内心猛否定,都自觉是自个的错觉。 “皇上英明!”柳琪才叩头谢道。而且,柳琪才瞄一眼,皇上露出半只的龙靴在左右小幅地晃动,不是紧张,就是心情很愉悦。结合下压的唇角,柳琪才大胆推测,这位仁兄觉得自个装皇上还挺像,在为自己自豪呢。呵,似乎是个天真的家伙。年龄不大嘛。 已经二百五十多岁的老龟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人猜了个八/九,不耐地摆手:“朕乏了,众卿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龟最后招了个手,被侍卫背着离开。 群臣松了口气,皆是佩服地看着柳琪才。 “宰执大人,怎知皇上今日心情甚好?是不是从后宫得了什么消息?”有人试探地问道。 “呵呵。”柳琪才淡笑不语。 那人无趣,便没再问。 苏泽抽着空闲,拉了柳琪才的衣袖,直直往宫门外走。 群臣见两人走远了,又开始一阵窃窃私语。 “不愧为第一第二美男。走在一起,真是如清风青竹,甚是雅致悦目。” “老夫向他们俩这么大的时候,孙子都会打酱油了……啧啧可惜两位大人竟还未成家。” “李郎中,没听说您十二岁便已成亲得子呢……” “好你个大理寺卿。没个正经。” “啧啧啧,要我说,这二人如此拉拉扯扯,关系又甚是亲密,莫不是……”一位风流年少的官员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示意。 “难说难说啊……” “若真是如此,我家闺女可要伤心咯……” “唉唉唉,还好鄙人早已成亲生子。恕在下直言,柳大人之姿,谪仙在世,晃了在下的心魂呢。” 群臣听这一声,知晓是爱好男风的周大人所说。皆暗自唾弃,啧啧啧,就周大人的长相怕是给柳大人做马镫都不配呢。 “哼!不过是个兔儿爷罢了。”王仲则声音不小,让众人都静了下来,殿中寂静得可怕。 他们调侃归调侃,几乎皆收了柳大人的礼,亦或给柳大人送礼。而且,苏泽大人为官清廉正派,除了不婚之外,在朝堂内外声誉极高,亦不能受人怠慢。 有些话,明面上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人趁机嘲讽。正是王家不对付的吏部尚书钱大人。 有和王家世交之人,打着圆场道:“仲则年少,难免口无遮拦。众人莫要责怪。” 王仲则父亲王昌德丢尽了一把老脸,拽着儿子气冲冲离了殿。群臣见此,亦是无趣地散了。 甭管别人如何在背后议论,苏泽一直把柳琪才当做至交好友。两人相识于年少,他对柳琪才纵有诸多嫌弃,仍清楚地记得,年少的柳琪才对他言笑晏晏地说道——“苏兄,可与我一同摘星辰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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