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罗杜文接到皇帝兄长遣人送来的匣子时,警觉的目光扫视了半天方笑道:“中使,这是什么呀?”    那宦官亦笑得阴阳怪气的:“大汗赐给大王的,自然是好东西。大王何不打开看看?总不是怕吧?”    杜文冷笑道:“君有赐,不敢辞。怕,也得收下呀!”    他大方落落接过匣子,大方落落打开,原想着里面若是匕首、白绫、毒-药之属的,他就装傻不遵旨。他无过,想必阿干也不敢硬要杀他。  但是匣子里是薄薄一张纸,清爽的蛋壳青色。他打开笺纸,先看结尾处的署名,立刻呼吸就滞住了。但他现在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虽是翟思静的名字,但他并不熟悉她的字,也不敢判断这字就是她的——万一是陷阱呢。    他又匆匆读了一遍上面的诗歌,有点暧昧,有点旖旎,有点含而不露的相思之意,他又皱了皱眉,上回到翟家,他是厚着脸皮在那儿胡扯,但是不代表他没看出翟三郎的冷淡,翟家的女郎,见一面就对他暗含相思?    杜文把信笺往匣子里一抛,又把匣子往那宦官怀里一抛,满不在乎地说:“看过了。什么玩意儿?”    那宦官先一挑眉,接着眨巴着眼睛,谄笑着说:“咦,谁给大王写的信哪?”    杜文笑道:“大汗一定知道,你问大汗去呀!”  在那宦官难堪的时候,他冷了脸别转过身子:“还有啥事?这几天到处在收拾回平城的行李,忙是忙的来……”    那宦官道:“哦,大王收拾行李不错,不过不去平城,大汗旨意今天要下来:命大王直接去扶风郡就藩——省得来回路上折腾了。贺兰家的女郎,也由她的母亲送到扶风与大王成婚,大王只管放心到郡中享福便是了。”    叱罗杜文冷眼看着他,最后笑笑说:“等大汗下旨,我就遵旨。”    那宦官走了,杜文心中极为愤懑:父亲突然离世,他从天之骄子一下子变作战战兢兢的皇弟。哥哥的每一个举动,每一道旨意,乃至哥哥身边人递送来的每一个信息,他都不得不小心斟酌,还不能让人发觉他的恨意。  他的书桌旁有一把小匕首,他刚刚几次想用那刀刃割进那公鸭嗓子的咽喉里,这会儿见着这闪闪的寒光,就有见见血的冲动。    黄昏时,他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短打衣衫,悄悄到角门外,那把匕首,悄悄地掖在靴页子里。角门的门房是他的自己人,诧异地张大了嘴,见自家主子“嘘”了一声,就没有吱声儿,把门推开仅容一人的缝隙,让杜文出了门。    杜文想象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种豪迈壮阔,一路顺着角门后的小路往集市上而去。频频回头,没有瞧见异样的人。  集市热闹,但没有找到可以动手的机会,他只能在宰羊的地方格外多呆了一会儿,眯着眼睛看羊羔在血腥的刀下“咩咩”地惨叫,而后被屠夫毫不留情地割喉放血,挣扎不几下就不动了。  他心里略感舒悦,然而很快又想起了哥哥送来的那封信,因为不知真假,不知用意,便觉得烦躁,不知怎么的,脚步里拐弯,不自觉地往翟思静家的深宅而去。    他没有,也不敢走正门。夜幕已经降临,他绕到翟家的后园子墙边,认准了缺了一片墙瓦的地方,踩着凸起的石头疙瘩攀了上去。  海棠花还寂寞地开着,夜色里也看不清颜色,也没有气味,只觉得一片一片云一样蓊郁,一架秋千还垂在树间,随着微风慢慢悠悠地晃荡着——他那天攀在墙头,看着她双腿一蹬一蹬,那架秋千越荡越高,简直飞到碧蓝的天际里了。他忍不住一声“哇”,翟思静正飞在高处,当不起一个惊慌走神,便从秋千上摔下来人事不省。    那个时候他愧疚万分,急忙翻墙进去,离近了,被她的美震撼了,呼吸都要停滞,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只想着他这辈子就只有她了!    可是现在,她家已经接了新帝纳妃的聘仪,哥哥乌翰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不要妄想。    我偏要妄想!杜文气呼呼的,仿佛不记得自己之前几天是在谨小慎微里熬过来的,是不断地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在最不合适的时机里触忤皇帝,把自己陷入他的圈套里。  此时,他一心想着:我要见一见思静,我要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给我的!她若是像诗中写的那样心中有我,那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抢回她!    他没有去过翟思静的闺房,但是这并不打紧,小心贴着墙,沿着边走,每过一道门就先屏息探听一会儿。  但是翟家是大户,里面房廊迷宫似的,杜文终于没有了耐心,在花园里的一条假山小径上看见一个粗使丫鬟正端着一盆水疾步走着,周遭也没有其他人,他便小心攀缘到山岩上,随后鹞子翻身,一胳膊从后头勒住了那丫鬟的脖子,还不忘另一手接住了快要落地的铜盆。    “我是贼。”他压低声音说,“听说三郎主家的女郎是阖家的掌珠,想必屋子里珍奇不少。你带我过去,不然——”  他一口气吹在那丫鬟耳边,吹得她一哆嗦。然后又是匕首架上了她的脖子,凉浸浸的。    丫鬟在他松开胳膊后战战说:“女郎的屋子,你怎么能去?”    “你不肯带路,那我就一刀一刀切碎你!”杜文跟个赌气的大孩子似的,刀在小姑娘脖子旁边划拉,拉出一条条细血痕,还用手指沾了血迹给丫鬟看。    那丫鬟几乎要吓晕了,求生的本能,使她带着哭腔说:“我只能带你到女郎院门外头,而且你不要说是我带来的!”    “这个可以。”杜文把匕首挪到小丫鬟后腰,“我给你端水。你敢说不该说的话,我一下子就要你的命!”    小丫鬟带着他顺着曲里拐弯的甬道往深宅里走。天越来越暗了,到了一处门洞,建成海棠花瓣的形状,门楣上是书写妩媚的“红缬”二字。  这两个字叫杜文不由想着第一眼见到翟思静的模样,又想着她很快就将成为哥哥的妃子,心里酸胀得难受。    但是他瞥眼看了看天色,并没有往里头闯,而是仔细查看门里外的情况之后,趁无人看见的间隙里,挟持着小丫鬟躲藏在一块长满藤蔓的斧劈石之后,双目炯炯从石缝里看着外间的情况。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门上昏暗的两盏灯点上了,正屋的楹下也挂上了灯,屋子里亮了起来,粉红色的茜纱窗上印出屋子里的陈设,也印出来来回回穿梭的人影子。见里里外外忙乎了一阵,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丫鬟被他的匕首顶住后腰,害怕极了,而这“贼”又迟迟不见要去偷去抢的,她不由偷眼回瞥他。    仔细看这“贼”,倒是个英俊的少年郎,颌角刀削似的,眼睛鹰隼似的,在暗夜中倒映着两盏羊角灯的两点荧光。丫鬟一时觉得他眼睛中有虎狼之色,一时又觉得他的眸子里似若有情,在感觉他目光温和了一点时,丫鬟小心地、低声地问:“我……我还要去上房送水……”    “想死就动一下!”杜文低声说,匕首狠狠顶在丫鬟的腰带上,顶得她头皮发麻。    他像潜伏着的狼,静静地等待捕猎的时机,有的是耐心,要一击制敌,所以此刻肯耐住寂寞和不安,让自己一点动静都没有。    终于,在渐渐安静的院落里,他能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对话:  “思静,你好好休息养伤。”是中年妇人带着哭腔的叹息声、安慰声,“唉……你呀,不能那么倔,也不能太一意孤行。你阿父他……今天确实气坏了,吓坏了。我也拦不住他……我可怜的孩子,你也别怨他……”  “阿母,你别担心。”清清楚楚是翟思静的声音!  有点虚弱,但反而没有哭腔,也不觉得含糊,“我不疼了。女儿不是要犯倔,也不是一意孤行。唉,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反正,我心里绝不会怨阿父的,也希望你们……能懂我。”    看来小丫鬟没有把他带到沟里去。  叱罗杜文冷静地看着前方那个瑟瑟发抖的丫髻脑袋——既然没有带错路,现在留她活命,自己又没法制住她,也没法保证她自由之后不乱喊乱叫。所以,还是死人最安全。  他伸手轻轻一抚那个小丫鬟的后脖子,嘴唇贴近她耳朵轻声说:“谢谢你。”    那小丫鬟闻见他袖子里传来的好闻的真降香气味,有些疑惑这样的“贼”怎么也有如此雅致的香调,但见他客气,倒心里一漾,未及说“不用客气”,突然颈骨被捏住一折,“咔嚓”一声入耳,人就再无任何知觉了。    叱罗杜文托着那具尸体,慢慢蜷放在假山的角落,扯下藤蔓盖住。  然后继续潜伏在山石后头,继续静静等待。    大约是打了头梆的时候,屋子的门帘揭开,杜文看见一个美妇人从门里走出来,手绢印着眼角,一口接一口地叹息着。里头丫鬟婆子送出来,琉璃灯晃着各色的光华,她们一声声说着“夫人慢走”,把那位美妇送出了院门,随即把门从里头拴上,落了锁,低声私语着:“老天,郎主暴怒的样子真可怕!女郎那么娇滴滴的,从小都没被弹过一指头,这次被家法打得哭都哭不出声。要不是夫人拼死扑过去护着求情,女郎岂不是要被郎主打死?”    杜文心脏一抽,目光不由再次瞥向那茜纱窗帘,耳膜里只余心脏敲击胸膛的“砰砰”声响,震得头脑发痛,眼眶发酸。他心里暗暗想:“乌翰!你敲山震虎也未免太毒了!这么好的女郎,你要不那么疼爱她,又为何非要把她绑在身边?!”    他死死掐着虎口最疼的地方,强迫自己忍耐着冲进去看望受伤的翟思静的欲望,不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譬如她是他的一道劫,他要忍住,像打仗时埋伏一样,忍到能够一击制胜了才可以露面!    春夜的陇西竟也有些寒意,晚风拂在春草和藤萝上,带来阵阵香风,露水打湿了杜文的鬓发,打湿了他的靴子与衣角,他一动不动,呼吸都很轻浅,慢慢见里头的婆子们一个个出正屋的门,到耳房休息,又慢慢见几个大丫鬟也退了出来。堂屋里的灯烛灭了,正寝里陪侍丫鬟的影子晃了几下,随后听见在问:“女郎,是不是还痛?”    “胸口闷。”这回又是翟思静的声音,“我要下来走走。”    “女郎……”    翟思静说:“没事的,又没有伤到筋骨,小心些不会疼痛的。我睡不着,想活动一下,腿都麻了。”    茜纱窗上慢慢出现了她的影子,娇怯怯的,斜倚着屏风,低垂着头,那一道剪影都风姿绰约,袅娜倩丽。    杜文扫视了周围,从靴页子里抽出匕首,贴着墙壁慢慢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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