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终是又病了一场,贾琰心下稍稍不安,派磐月问候了几句,知无大碍,又心无旁骛备考。 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贾琰势如破竹,将心态,体力都调整到最佳状态,一口气过了府试,院试,名次虽然仍是挂尾,但比第一次要好上不少,现在他已经是一名小小的秀才了。 贾赦不知道刚刚从哪位小妾的房里走出来,一身脂粉味混着酒气,他摸着胡子打量了贾琰一会儿,见少年芝兰玉树,不卑不亢,颇为满意。 荣国府有两房,大房从贾赦到贾琏都不爱读书,连迎春在女儿中都才情一般,二房从贾政到贾珠到贾环,于文章上都不错,贾宝玉虽不喜,但灵性十足,一般人也及他不上。而女儿中,贾元春更是被封贵妃,连庶女探春也精明能干。 刚开始贾琰说要读书,贾赦只嗤笑了两声,一来是因为贾政而厌恶读书人那些拿腔作势的派头,二来也是因为轻视,不信这个庶子有多大能耐。 这是个非常容易理解的想法,人在自己某一方面长期居于弱势时,索性自弃,弄出一副瞧不起的派头,自己先踩起来,在别人提起的时候,方不至于太过尴尬。 但现在贾琰真学出点名堂了,那就不一样了,贾赦的心里自觉压过贾政一头,连贾母最近也对他和蔼了不少,于是现在看贾琰,也带了点满意。 面上却不显。 “不过是个秀才,也不值当什么,”贾赦斥他:“莫学了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凡有个什么奇异的玩意,便当宝贝似的成日挂在嘴上,自觉上脸,还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笑话你呢!” 这是暗讽贾宝玉衔玉而生的事了。 贾琰自动把他的话翻译为“胜不骄败不馁”,诚心应是。 贾赦又道:“你如今在园子里,老太太又喜欢热闹,我不能时常亲近,你便多走动走动,老太太看着欢喜,也算你一片孝心。” 贾琰心里打了个弯,笑回应:“院子里姐妹众多,才华性情极好,儿自觉多有不及,一对比,越发显得儿笨拙鄙薄,讨人嫌,不如安心于学业上用功,老太太看着倒顺心。” 贾赦撇他一眼,冷笑两声:“蠢材!蠢材!”便拂袖而去。 贾琰也不在意,提着食盒,一路闲庭信步,往紫菱洲而去。 春光烂漫,几个小丫头懒懒散散的坐于回廊上,嬉笑打闹。 在院子偏角的树荫下,安安静静的坐着一个女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正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二姐姐,”贾琰笑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咱们屋子里吃去。” 迎春抬头,见是他,也轻轻的抿嘴笑了笑,脚步轻快的随他一起进屋。 贾琰手里的食盒是他自己设计做的,分三层,精巧非常,碗,簠,皿,杯,盘,应有尽有,而且都凹出了具体形状,即使颠簸,放进去的食具也稳稳当当,用郃木做内里,起保温效果,又把削薄了的竹子骨装饰于外,上题“客食暖,还寒归,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把食盒打开,瞬间香味扑鼻:“满芳轩那新上的,我等了一早上才拿回来呢!” 一碗香稻粥,一道蜜饯蒸青笋,一道黄陂鱼子肉,一道荔枝空心卷牛耳,还有几道菊香糕。 迎春疑惑,温声问道:“我是知道你的,你哪里有这许多闲钱来?” 贾琰取了一双玉筷,一把木勺递给她,笑着指着那碗粥道:“香稻米一茶杯,多用水,加红枣数枚,去皮核,煨一宿,极糜,浓稠正好,晏昼时用,最益人。满芳轩以菜品闻名,我却独爱这粥,二姐姐,快尝尝看。” 见他避而不答,迎春也就不再问。 只是又迟疑道:“《德规鉴》里说,女子不可重口欲。” “你老看那劳什子书做什么?”贾琰皱眉,知道劝她也没用,转而道:“二姐姐不是最奉行随遇而安吗,我既送了来,你不吃,岂不是白白浪费我一片心意?” 贾府四位小姐,那是按着琴棋书画培养的,迎春是“棋”,以前来的时候,也多见她自己执子而下,但贾琰与她下了几次就发现,迎春并不是爱棋之人,问她,她只道:“家里就是这样安排的,丫头也叫了司棋,我不好白担了这名头,学就学罢,总归也没什么。” 诗词歌赋她不爱,女孩子那些首饰花钿她也不爱,时间长了,贾琰才发现,迎春其实是爱吃。 但她的爱吃并不会表现出来,顶多就是比旁人多吃几块点心,很是克制。 因此她对着这些美食也就是迟疑了那么一下,等贾琰一劝,她就安然的坐下了。 举筷的时候才发现贾琰只取了一套食具,她便抬头问他:“你不吃吗?” 贾琰从里面又拿出了一壶酒,冲她晃晃:“我有这个足矣。”又笑了笑:“庆贺我再次中榜。” 迎春点头,抿着嘴笑了一下,也替他高兴。 贾琰取了一个盏杯,临窗而坐,自斟自酌。 贾琰异世而来,初到时,纵使心性坚韧,然亲人,朋友,事业,种种过往瞬间隔断,无处可寻,故每天恍然若梦,很是浑浑噩噩了一阵子。 那时候,他就很喜欢到这个不同母的姐姐这儿来。 他迫切的需要人陪伴,来证明这不是一个荒唐的梦,又不希望有人来劝慰他,以提醒他生命里曾经一切已经失去。 他时常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干,就是靠在窗边发呆。 迎春也不问他,她就干她自己的事,看书,绣荷包,穿花,数米珠,有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发呆。 后来一直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司棋看着奇怪,笑话他俩儿是在参禅。 他们自己倒是不觉得别扭。 这次迎春本来以为贾琰坐坐也就走了,谁知他却开了口。 “二姐姐,”贾琰拿着酒杯冲她笑:“你这一顿吃掉的可是我的束脩。” 迎春吓的把筷子一搭,她道:“这怎么说?” 今日他像往常一样去向钱木斋请教,钱木斋却没有再收他的银子,端出了少有的认真郑重,跟他促膝长谈,说他的科举之路已经到达顶头,就是个秀才,今年乡试绝对再无希望,让他三年后再考。 贾琰心里明白,即使三年之后再考,钱木斋仍可以辅导他功课,现在钱木斋却连束脩都不收了,明显是暗示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三年后他也考不上,劝他另谋出路,勋贵之家弄个闲官的方法多了去了,不必执着于科举。 钱木斋觉得自己是出于好心才告知于他,要是别人,他才不说实话呢,考一辈子也不管。 “二姐姐,先生今天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来给我评一下,”贾琰端着酒杯站起来,道:“马有千里之行,无人不能自往!人有纵天之志,无运不能自通!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 贾琰笑着问她:“二姐姐,你觉得可对?” 迎春听了,点头赞同:“这话很是,本来很多事情就是不能强求的,有纵天之志又如何,也要看命,看老天爷能不能给你罢。” 说罢她长叹,似有无限怅意,脸上是一贯的淡然。 贾琰冷笑了一声,仰喉将酒一饮而尽,就疾步而出。 门外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媳妇正在吵架。 小丫鬟正是绣橘,见贾琰出来,就拉着那媳妇到贾琰面前。 “三爷你给评评这个理,”绣橘一把抓住那媳妇,从她头上拔下来一只溜银镂空梅花簪,随后反手一推,推得那媳妇一个趔趄。 绣橘只管拿着那簪子让贾琰看,气愤道:“这簪子明明是前儿老太太才赏给我们小姐的,今儿就戴在她头上,这也太张狂了些儿。” 那媳妇是邢夫人陪房的侄女,唤做连英,素日仗着自己是邢夫人的人,加之迎春性格软弱,在院里简直是横着走的。 故而也不怕贾琰,只扭着腰哼道:“哎呦这话儿说的,我不过是看着好看,小姐心善,就让我戴着稀罕一会儿子,绣橘姑娘不问青红皂白就这么一顿,气性儿也太大了。” 绣橘啐了一口:“我呸!让你戴,那是土地爷逮屎壳郎,还怕脏了手呢!” 迎春听到动静赶忙出来,道:“何苦来!左不过就当赏了她罢!大家都安生些!” “小姐,”绣橘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老太太前儿才给你的,你转眼就赏给这个婆子,也太不像话了。” 迎春还是只道:“快散了吧,散了吧。” 那媳妇听到迎春的话,眉梢尽是得意,贴着身子又站过来,笑道:“唉,姑娘消消气,我得罪了你,任你打骂都行,可你非要拉上小姐爷们陪你一起闹,就忒不像话了。”说罢就舔着脸又来抓绣橘手上的簪子。 谁料她手刚伸出,身子就被人一脚踹出了数米,头正好磕在院里的花石上,瞬间就见了血,那媳妇伸手一抹,登时就鬼哭狼嚎起来,又哭着说要找太太做主。 迎春左右没主意,就要去扶她,被绣橘一把拉住了。 贾琰阴沉着脸,声音平静的道:“我不跟你废话,两条路,第一,你拿出二十两,自己去太太那拿卖身契,我给你体面,就说你是自愿出府。第二,下人偷窃,以罪论处,要在府尹大牢呆一年,你要想去那里,我也不拦你。你要是打量我在吓唬你,你不妨试试看,若是我比你先出了这个门,我就当你选第二种。” 那媳妇乍听唬了一跳,惴惴不安,也不管兜头的一脸血了,爬起来就开始磕头认错,只说自己再不敢了。 贾琰抬腿就走。 那媳妇这才慌了,忙说自己去找太太说自愿出府,赶在贾琰前头就跑了。 这院里闹了这么一出,早有别院的小丫头在探头探脑的看热闹,院里素日爱戏耍的丫鬟婆子都熄了音,一个个垂着头也不敢吭气。 迎春看闹成这样,只叹:“何苦来。” 贾琰对绣橘道:“给我拿纸笔。” 迎春道:“你又要做什么,那人不是都认了吗,横竖她出府就完了。” 绣橘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抱了纸笔出来。 “铺在那里。”贾琰指了指院子内的石桌,等绣橘放好后,贾琰就开始给写状贴,很快就写好了。 贾琰拿着状贴吹了吹,就收起来准备走,迎春一直在劝他,他理也不理,把状贴收起来,又把一纸直接塞给迎春,就径直走了。 迎春疑惑的把留给她的那张纸展开,入目便是豪气疏狂的一把狂草: 自弃者天弃!自助者天助! 其笔墨横姿,力透纸背!势若蛟龙,似有携雷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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