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长庚离开时,手上提了两篓子黄鳝、石首鱼,实在是曲老前辈盛情难却。他大约是没能完成姮芳的托付,也只能再三叮嘱曲老不要竹木抽分、钞关课税之内情。
以前伯父曾经说过,弹劾的折子谁都有,能登上高位的都不会在意这些个蚊蝇。弹劾寿宁侯放纵下属,那也只是用人不当之过,但如果再加上侵贪榷税的罪名,那就触碰到了的他的底线,这或许是他能给曲九畴最后的忠告了。
冯隽在国子监外遛弯,一看见这左提右携的弟子,便打趣道,“这又是上哪儿捞鱼去啦?”
“咳,先生不知,我这是刚从洪武坊曲宅回来。”
“哦!事情可办妥了?”冯隽听完其中曲折,也是一番感慨,“长庚啊,子贡问政于夫子,对曰:‘足食,足兵,民信之’。不得已可去‘兵’,何解?”
邵长庚拧眉谨思,答,“此圣人言,余不敢妄加评论,但何时可去兵,怕是要待到六合一统,天下平定之时,今日北有鞑靼、瓦剌,南有佛朗机国、倭国,外夷难羁,民乱频仍,将营寨水师全都充为漕军恐怕不是万全之策。”
“可京师之备,不能没有粮草,九边重镇,也不能没有粮饷,此所谓只能去‘兵’,不能去‘食’。”
师生二人从珍珠桥散散停停,不拘身份,畅所欲言,一直行到了国子监门口,冯隽才语重心长道,“我今日与你清谈非常欣慰,看得出你确已做好了下场的准备,这也是为师一直以来对你的期待。但我刚刚获悉一件事,恐怕需要你仔细斟酌。”
“老师您说得是……”老师凝重的表情,让邵长庚预感不佳。
“秋闱京师点派的督学,乃是翰林院编修,此人风评非常正派,只是名字上与你颇有忌讳,这名主考官河南南阳府人,姓徐名长庚。”
邵长庚终于明白老师这一晚的欲言又止从何而来,旋即道,“我不过一小小茂才,见了大人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主考官出身翰林院自负清流,也犯不着与晚生斤斤计较,所以同名一事,学生只要小心应对,当不会造成任何冲撞。”
“唔。”冯隽满意的点头,徐长庚乃袁党一系,此次钦点出任主考官,若说没有半点猫腻,只怕谁也不信。虽说在南直隶地界,他也翻不起多大风浪,但耽误了邵子前程,也是崇正学派极大的损失,邵长庚能主动避其锋芒,也是最佳的应对之法。
邵长庚回到盅园,伯父夤夜还未归家,直到小厮端上来一盆热腾腾的角黍,剥开层层箬叶,清甜的江米,肥精的火腿,色泽油亮,一看就是家乡的味道:“原来今日已是端午。”
小厮六英称是,“少爷拎回来的黄鳝、石首鱼可要一并做了?”
“不用,吃不下那许多,等伯父回来再做吧。”
六英掩了门退出去,端午佳节谁家不是热热嘈嘈,悬艾虎挂艾叶,手巧的妇人家还会簪上五毒的符钗,少爷却离家求学,过得如此冷清,早知道还不如应了冯府邀请,师生同聚乐,其乐融融。
邵长庚却取出怀中一对儿摺丝珍珠银丁香,见曲九畴时太过匆忙,竟然忘了交给他,如今留在他手中,反而平添了几分惦念,云却静,月垂钩,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
姮芳在仪真闸码头,见到守在那里的骆四叔时,也是瞬间吓得不轻,骆四叔从头至尾没有责备她一句,只说:“你任性离家,几日不归,你娘亲该着急了。”
不知怎地,姮芳的怒气就冲口而出,“我娘亲着急与你何干,你难道能见着她!”
骆四叔隐晦的一笑,道:“四叔是为了你好。”
姮芳四肢泛起无力感,四叔在运河沿岸人脉极广,就算今日借了冯先生的名义赖在船上,也不可能顺顺利利抵达外祖父家,还给冯先生增添许多麻烦,“行,那我就跟四叔回去吧。”
姮芳借祈福的名义走的,直到骆四叔将她寻回,都没有惊动到其它各房,只是回去后却发觉气氛压抑,无人追究她的不告而别,一切都怪怪的。
院里值扫的婆子一个不在,桌几布了薄薄的灰,书房里爹爹惯用的笔洗糊斗散落在地,芸香草盆景蔫头耷脑,不复青翠。“香蒲呢?甘嬷嬷呢?谁能告诉我二房发生了什么?”
香蒲颤抖着嘴唇,短短几日就愁得神思不属、眼下乌青,“小姐……四小姐……二奶奶她……”
香蒲不是个爱哭的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让她失态成这样。姮芳压住擂鼓般的心跳,追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总得告诉我的。”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都说二奶奶和……那个关在榨油坊的逃犯私奔了……”就在姮芳离家隔日,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对于骆家来说,这个端午节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先是两个外嫁的女儿都没有回家“躲端午”,似乎在避讳和娘家扯上关系,偌大的桌子都坐不满席。
骆德昌鼓足勇气,对骆老太太要求先将锦娘放出来,一人家过个团圆节。可派人去一看,才发现拘在后罩房的曲氏不见了踪影,一阵乱哄哄后,才有人想起那榨油坊里的逃犯罗六,打开牢门一看,竟早就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副钳断的镣铐。
“此事爹爹竟不知?”心头猜测此事必有蹊跷,但父亲在家坐镇,万万不该任由事情发生。
“老爷与大爷在外搜寻,可又不敢四下声张,时至今日……也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是罗六那个旗甲,外面有人来接应,顺手把母亲救了出去?还是耿老大来寻仇,一不做二不休将母亲劫走?
不对!不对!姮芳满脑纠缠如麻,可她却敏锐的从这团麻中抽出了一根茧丝,如果初三那天,母亲离奇失踪,骆四叔作甚么不去给大伯、父亲做帮手,还要执意沿水路赶到仪真码头来逮她?
除非他非常清楚母亲的下落,甚至就是他掳走了母亲,所以才要处心积虑把姮芳带回来,以期获得母亲的认可——这是姮芳目前能推测出的最大可能。
“没关系,是不是猜对了,只要找到骆四叔当面对质,就什么都明白了。”
等到骆二爷疲惫的回到雪筠坞时,身后竟然跟着气定神闲的骆四叔,他的脚依旧跛着,让人看上去充满同情,可他的眼神又是那么深沉,藏着志在必得的癫狂。
“二哥,从今日找到的种种迹象来看,二嫂怕是与那贼人走的同一条途辙。”
骆二爷悲怆道,“什么同一条途辙,你也无须编什么瞎话来安慰我,你二嫂她,她……必是与那贼人夜奔了。”
骆四叔反过来拍着二哥的肩膀:“世事难料,二哥不必过于消沉,或许后面还有转机。”
此情此景,姮芳还能上前去质问四叔吗?只怕骆德昌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姮芳,还得赏她一个大耳刮子。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错估了骆四叔,而她最大的纰漏也就出在错估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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