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翔回到书房的时候,陈瑜、唐氏、还有三位总管已经等候多时了。陈瑜见到陈翔回来了,也不多话,点头示意众人,开始盘账。

陈瑜夫妻坐北朝南,依靠在黄花梨木的木椅上,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不同的账簿。

李显是祁县陈家的老总管,年纪已过七十,是当年彰德公陈泰亲自提拔的老人,多年来为了主家殚精竭虑,任劳任怨,为祁县陈白手起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也赢得了陈家的尊重与信任。此时,他恭敬地半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开始报账。

“今岁,秋粮收获共计黍米七千一百三十二石,统一捐税之后,名下的田亩三千六百五十二亩,上中下不同田地总计需要交纳田税一千六百一十四石,暂未交割完税,另有家中收入两千一百四十石黍米。目前入库的粮食合计三千七百五十四石,核对无误。详细情况请东家核对账目。“

任秋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正是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他是唐氏当年的陪嫁,也是李显着力培养的接班人。不出意外,李显之后就是由他接任总管了。目前,任秋分管祁县陈的店铺经营情况。

“今年,本家的二十三家铺子,除去人员的开支和进货预留的货款,累计的盈余达二千一百五十二两。其中晋阳的布庄收益最高,达到三百一十二两。详细的每家店铺的情况说来也太多琐碎,总体来说,首饰、木器、食铺、客栈的的生意较差,米店、绸缎庄、车马行的生意比较好。”

文秋,便是负责商事的“文老”,年过六十,负责行商事宜,倒也不服老的跟着商队一起跋涉关山。光看外貌,年纪似乎比李显还要大些。他抑制住了想要抽袋烟的瘾头,说:

“今年,商队跑了两次,一趟短途,把晋阳的粮食贩到河东,又在当地买了盐巴,把盐巴贩到潞州,又买了潞州的白绸到晋阳。这趟扣除车马费、人丁费,护镖费,大概赚了五百两银子。另一趟长途,在河北收的粮食,从水路贩到辽东去,除了卖钱,也换了当地的貂皮、东珠,再到草原上,把剩下的粮食和赚来的银子,淘换了兽皮。赶巧了圣上要征讨辽东,这辽东苦寒,想来这皮货不愁卖不出高价。怎么着也能赚上千五百两银子吧。”

陈瑜默默地听着,眉头渐渐皱起,一年两千石的粮食,将近四千两的白银,数额看起来不小,但他知道,家中的开销也不小。

唐氏的脸色也不好看,她说:

家中一应仆从共计三十二人,吃穿和月钱,平均下来每人每月3两银子,加起来一年就是一千两银子打不住。

咱们几个家里人的吃穿用度,我平时已经尽量减省了,但是三个姨娘,三个姑娘,相公、我、三郎,我们的吃穿用度,一个月如果少于十两,那得被人笑死。这,就又是一千五百两了。

大郎在长安,长安居大不易,他要养家糊口,还要结交人物,一年一千两的银子其实远远不够,但是我这个当娘的没办法,只能给这些。二郎惯是个粗手粗脚的大方性子,军中虽然用钱的地方不多,但是同僚之间的请客交际,他作为士族子弟,总不能不花钱吧。我拼着脸面不要,一年就给他三百两,当是听不到人家在背后议论我这个当娘的小气了。

自家人一年花费就这样,三千八百两,我也算是节省到头里了,连个厨娘都不敢多请。相公,要不您查查账?

陈瑜苦笑,哪敢搭腔。唐氏当年下嫁给他,这些年少不得用嫁妆补贴家用,他哪里还会和唐氏来计较这些账目上的细小出入。再者说,从头上说,店铺,大半都是当初的陪嫁,田地,也有不少是唐家送过来,在这方面,他面对唐氏,永远是理亏的。

陈瑜翻了翻手中的账目,有些尴尬的说:

书院现有学生二百七十五人,学院供给一日三餐,耗粮一千九百二十一石;目前延请教师五名,月俸十两,共计六百两。另于学生中挑选人员二十名,负责杂事,扫洒,月银二两,共计四百八十两。笔墨纸砚耗费,一年六百两。合计共耗银一千六百八十两。

唐氏插话了:“对啊,按照现在的规模,是已经亏空了一千四百多两白银了。而且,这还是将文老两趟货的收益往高了算两千两来计算的。如果皮货出了点什么问题,那亏空就不止一千四百多两了。我就是想不通啊,我们没有养家兵,没有建宅子,家里的爷们姑娘也没有什么费钱的坏习惯,怎么就一年落下一千四百两的亏空了呢?我原本想的还是多攒点银子,无论是买地也好,开新铺子也罢,给商队多点本钱也好,甚至支持大郎二郎他们,也算是钱花在了刀刃上,现在可好,还亏上了。”

陈瑜面色尴尬,几位管家和陈翔都默不作声,当做没听到。

唐氏又说:“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赔钱的书院你是不可能关了的。说吧,这钱哪里挤。你是想要从我们家里人的吃穿用度上挤吗?士族中人,一月的花费不如一个教书先生的月俸,你要忍得住你就从这儿扣。或者呢,仆从们的月钱和吃穿里扣?你不怕家里消息随便乱传,门禁宽松,你就扣吧。还是说,从大郎,二郎那里扣?那你就试试看吧。”

唐氏把话撂在这,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夫妻两个演了这出戏,无非就是给几个管家和陈翔出难题。

李显想了会,说:“最近倒是有不少人打听,战事将起,劳役危险,咱们陈家向来名声不错,有不少人想要把田地挂在我们名下,充作隐户。不用我们多花一分钱,每年的田税他们会承担,同时还愿意给我们一成的收成。这事不少士族都在做,想来没太大的风险,收益也不错。我还没答应,老爷您定夺吧。”

“不可。”陈瑜想也没想,直接说:“他们逃的不仅仅是劳役,也逃了丁税。计丁算口的时候,税吏下乡,还得我们帮他们隐瞒,事情麻烦。而且,这事儿损害的是大周的利益,朝廷若是想杀鸡儆猴,咱们这个规模的小士族,刚刚好就是被杀的鸡。风险太大,收益不高,不可。”

任秋说:“要不我先压一压账上的分红,卖几家盈利低的店铺,多开几家米店和绸缎庄?也是方便文老的进货出货了。”

“不可。”陈瑜说,“绸缎,米庄,各个士族之间早有划分,你扩张太快反而容易惹祸。账上的分红也不能压,小钱节省,伙计起了外心,亏的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文老耸了耸肩膀,说:“别看我,我是没有变出钱来的本事。战事一起,这两年走辽东的线算是断了,商队的收益肯定会大减,不去找新的商路,我担心连伙计的月钱,牲口的饲料都得发愁。我可事先说明,明年别指望我,一年能赚上一千两银子就算不错了。”

陈瑜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大家说:“大致情况你们都明白了,心里有个数,以后做营生的时候,多想想有没有什么生财的路子,也多想想怎么节省一些不必要的花费。至于这亏空嘛,我来想办法。你们就先都出去吧,三郎和任秋留下。”

“是。”两位总管鱼贯而出。唐氏想要留下来,看了看陈瑜严肃的神色,也自觉地离开了书房。

烛火越来越暗,照着陈瑜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陈翔忍不住说:“还是老办法?”

任秋的语调有些慌张:“还来?”

陈瑜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任秋恶狠狠地说:“也罢,豁出去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就那样吧。”

陈瑜说:“这些年家中比较艰难,熬过这段自然会有转机。这事放手去做,我会想办法收拾手尾的。关键是,谨慎,万不能再出了纰漏。”

“是,那是自然。”陈翔和任秋应和着。

陈瑜长舒了一口气,向左看去。那里挂着一副经过精心装裱的字画。上面十二个正楷大字。大气端庄,气韵悠长,但此时此刻这十二个字在陈瑜的眼中是那么的刺目。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老师啊,这十二个字,知易行难,不容易啊。陈瑜的心头默念。

书房的灯油加了两次,那天晚上,三人讨论到多久,没人知道。只知道,陈瑜返回房中的时候,自家的妻妾们早已入睡,他只能尴尬的回书房就寝。

——

次日清晨,薄雾散去,陈翔起了个大早,带着韩青来到庄外的一座书院中。

韩青打着哈欠,有些睡意惺忪地说:“公子,您这起得也太早了,之前这些天这么折腾,您不累啊。”

陈翔笑道:“日积月累,滴水石穿,既然养成了晨起练箭的习惯,就应该尽量保持。再说,咱家每年花这么多银子在这所采薇书院中,不充分利用起来,岂不是浪费了。”

这里就是祁县陈家自十年前开始筹划,后来费力新建的私家书院,占地二十余亩,名为“采薇书院”。书院有教无类,收的学费也不高,大大方便了非士族子弟的求学之路。这样办学,自然每年祁县陈家都要补贴不少进书院,可祁县陈家宁可在入门之前严格考核,控制人数,也没有放宽对于学子的学习条件。像是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六艺,书院都有安排。射艺,有专门的靶场;御术,书院中的马厩中也有几匹驽马可供练习,很明显,供不应求。陈翔之前也在书院中读书,为了增长臂力,养成了早起来靶场左右开弓百次的习惯。

韩青也说:“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学员会早起练射术了。”

秋后,书院是不上课的。一方面书院中有不少贫寒学子,秋收繁忙还是要回家去帮忙的,另一方面,秋冬之际天气严寒,书院如果生火取暖,隐患也颇多,所以索性也就放假了。除了极少数的学生之外,书院此时是没有人的。

陈翔二人和留守的仆从打了招呼,推门而入,穿堂而过,径直来到了靶场。

陈翔闭上眼睛,调整起自己的心绪。

射,君子之技。孔圣人认为,射术有德,射而不中,反求诸己。所以,射术先正心。

这边韩青为陈翔挑选了一把八斗弓,两壶练习箭。

陈翔站定,平心理气,背上箭壶,伸手接过韩青递过来的弓箭,左手持弓,右手空拉弓弦。

弓一点一点的拉满,耳畔仿佛能听到弓弦和扳指之间摩擦的细碎声响。陈翔反复拉满弓,再松手,如此三次,然后换成右手持弓,左手拉弦,如是三次。

这是在磨合,让人和弓磨合。一点点调整和试探自己的状态,这把弓的状态。知己知彼,充分了解,然后一点一点的调整自己的精神。磨去早起的倦怠,磨去秋冬的寒意,磨去心中的浮躁,磨去未知的空虚,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都是干扰自己的尘埃。作为一名射手,此时此刻,只有一个目标。

陈翔感到的自己已调整到最佳的状态,腿、腰、肩,力道一以贯之,心无旁骛,精气神凝为一点之际,徐徐开弓。

“嗖!”一箭正中靶心。韩青低声喝了声彩。

“嗖,嗖……”陈翔并不停歇,连珠箭如雨点般急射而出。十箭之后,更不停歇,换成左手开弓,继续连珠快箭。

就这样,左右开弓,没过多久,一壶箭已射空。放眼看去,七十步之外,二十箭俱在靶。

啪!啪!啪!

“季云,没想到许久不见,你的射术已然是如此精湛。”一位白衣士人走了过来,拍手称赞。

陈翔抖了抖有些脱力的双臂,说:“伯谦,你这真是谬赞了,什么时候二十箭都能中靶心,才叫做真的弓术精湛了。”

此人姓虞名逊字伯谦,他的父母和陈翔的父亲陈瑜是知交。他幼年丧父,陈瑜将他收为弟子,在采薇书院读书,陈瑜于他,如师如父,陈翔三兄弟更是和他不见外。

虞逊说:“你若还称不上弓术精湛,那我等算什么,射术考试要求十箭中六又算什么?季云,你这样过度谦虚,把我等庸人臊得没脸,到时候可是没朋友的啊。”

陈翔苦笑:“伯谦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二哥,你未来的姐夫。百步连射,左右开弓,射空四壶,箭箭中靶,和他相比,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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