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爱多亚路,1931年圣诞节,凌晨两点前后。
夜上海的说法,大约就是这个时期形成的。可惜大多努力生存着的人,都无甚心情去欣赏这节日里的华灯璀璨。迷茫的时局,和雾气濛濛的夜色,很是映衬。只有几个狂欢过后的西洋人,在路中央,喧哗摇摆。
迷雾之中,灯光尽头,自西向东的方向,缓缓显出五条身影。
四个身着黑色青年装的男子,呈菱形队列稳步前行。菱形中央,是一位穿着白色睡袍的女孩。
女孩的双眸,虽如失明一般空洞涣散,可依然有着一种强大的魔力——使人祈盼与之长久对望的魔力。勾勒出她容颜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样恰到好处,倘若有分毫变化,都会让人觉得可惜了那双眼睛。在她玲珑的身躯上,却缠着一条手腕粗细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握在菱形前端的男子手中。
握着锁链的男子是田老大,菱形的另三个角,是他的三个弟弟。他们的左臂上,都戴着白色臂章,上绣“护法阁”。
四兄弟的步调完全一致,被他们押送的女孩,虽然脚步有些凌乱,也保持着相同的速度。看步态,肯定不是田老大硬拖着女孩前进的,但两人之间的锁链,还是绷得很直。
“我们这里,只敢在亲朋贺寿时闹一闹。”田老大望着正前方几个失态的醉汉,嘲讽起来,“这些西洋人,却敢在他们神仙的寿诞发酒疯。”
田老二笑道:“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百无禁忌。”
说话间,五位已走到醉汉近前。他们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绕道而行,而是直接穿了过去。
直接穿了过去的意思,当然不是从人缝中钻过去,而是直接从醉汉们的身体穿透了过去。醉汉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五位的存在,只是在被穿体而过的刹那,纷纷打了个寒颤。
护法阁,不是阳间的衙门。田家兄弟,当然就是阴差。被押送的女孩,自然不是活人。奉上差手令,四位阴差正在押送一具魂体,前往皇城庙的黄泉路入口。
“这姑娘,不像有大罪孽......看上去也不是术道中人......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么?”菱形末尾的田老三,从一开始就觉得这趟差事很蹊跷。
“人不可貌相......这趟差事,里面大有文章啊。前面把这姑娘交给我们的那位上差,他罩在大衣里面的官服,你们都没注意吧?那是个判官!”田老二有些卖弄见识的意思,“判官强勾生魂,直接交给我们护法阁的带走,肯定不是小事。”
闲谈之中,四兄弟押着女孩一路向东,已经走到了没有灯光的路段。
田老大忽然打断了前面的话题:“大半夜站在马路中央,是在等着车来轧他么?”
前方几十米外的路正中,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他秀气的眉眼,和挺拔的鼻子,也一样修长。如果只从侧面看他,实在是一个清秀的小生。不过,他是正对着田家兄弟的。他坚毅的唇线,和眼中的凛凛寒光,使得田家兄弟完全不会把这个男子,与“清秀”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这个人现时的形象,就更和清秀不沾边了。他的头发凌乱,脸上挂着些未干血迹,右手掌甚至还在滴血。衣着方面,则完全符合他狼狈的样子。他贴身的白色衬衣,从领口处开始少了几个扣子,领带松松垮垮地套在了脖子上,外面的灰色西装开了好几道口子,其中一条袖子,已经像破布一样了。
身为阴差,当然不会被黑暗阻挡视线。因为前方唯一的路人,看起来太不正常,所以他的状态,立刻成了田家兄弟的新话题。
田老三笑着说:“估计也是喝多了,然后跟人打起来了吧。”
田老二却沉吟道:“打架,能把脑门上的三昧真火都打灭了?时运低到火苗很弱的人见多了......可头顶的真火灭了,还能站着的,你们见过吗?”
田老四有些不以为然:“大概是时运实在太低了吧,印堂都黑成这样了。看他这倒霉相,肯定是自己的女人被抢了。”
四位阴差谈笑风生,只有中间的女孩始终面无神采。
几步之后,领头的田老大已经和“倒霉男人”近在咫尺......
阴差,从来不会绕着人走。但没有停步的田老大,并没有像之前穿过醉汉那样穿过倒霉男人的身体,而是像撞在了墙上一样。
“好眼力啊,老子还真是女人被抢了。”田老大撞到的墙,说话了。声音低沉如叹息,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强压着的怒意。
这堵墙,当然就是四兄弟刚刚谈论的倒霉男人。察觉异常的田老大,握着锁链退了一步,其余三兄弟,立即闪步挡在了田老大和倒霉男人之间。
倒霉男人的目光,则始终停在田老大身后的女孩身上。他的眼中,慢慢泛起了血丝:“护法阁真威风啊,跑阳间来强勾生魂了。”
虽然他的语气更加冰冷了,但四兄弟闻言却好像放松了些许。他们不怕遇上道行深的,只怕遇上不开眼的。既然倒霉男人认得护法阁,田家兄弟便不觉得会有什么出格的状况。
田老大开口道:“听说话,阁下也是吃阴间饭的,不知道拦下我们兄弟有什么用意?”
“阴间饭,不是好吃的,护法阁,也不是什么都护得住。”倒霉男人,甩了一句田家兄弟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脸上似乎还有了点笑意。他这笑,说不清是惨笑还是冷笑,但凡可以藏在笑容里的负面情绪,都能在这张脸上找到。
田家兄弟就算再不机灵,到这会也看得出来,这倒霉男人,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现在,他们已经不关心这个人倒不倒霉了,只想知道他拦路的原因。
如非必要的话,他们并不想和这个不知来路的拦路人发生冲突。所以在耳语一番后,田家兄弟决定,所有事情,都往判官身上推,护法阁的名头,也再强调一下。
于是,田老二上前一步,朗声道:“强勾生魂的,是判官厅的上差。我们兄弟,只是接护法阁手令,护送这位姑娘上路......”
“我已经说了,护法阁不是什么都护得住。”拦路人不耐烦地打断了田老二的话,他笑得越来越难看,“这三个字护不住你们,她也用不着你们来护送。”
想避免冲突,不代表田家兄弟不敢发生冲突。站在三个弟弟身后的田老大,此时的声音沉了下去:“那我再问一遍,阁下到底什么用意。”
“她,由我来护送。你们,自己上路。”
拦路人说得轻描淡写,说完之后,除了女孩以外,每一位脸上,都有了笑意。
和拦路人不同,田家兄弟是真心觉得好笑。自古敢截阴差的术士不少,但自从他们戴上了护法阁的臂章,还没见过谁敢和护法阁过不去的。在他们眼里,不顾忌护法阁的人,不是无知,就是狂妄。
“我们兄弟多问一句,阁下是不是第一天吃阴间饭?”
田家兄弟还在继续笑,但拦路人的脸上已经褪去了笑意,同时褪去的,还有他的耐心......他抬手就要拨开挡在身前的田老二。
拦路人的手刚刚抬起,田老大以外的三兄弟,都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根锁链,拉起了攻击的架势。
“册,问我是不是第一天吃阴间饭,你们几个吃阴间饭肯定不满三十年吧。”自始至终,拦路人的目光一直是聚焦在女孩身上的,此刻才转向了田家兄弟,缓缓地扫视了一遍。
田家兄弟,确实只当了十几年阴差,但他们并没明白拦路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拦路人也没有为他们释疑的意思,他甩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在了面前田老二的脸上!
这一巴掌很重,但却看不清挨打的田老二是什么表情。因为他整个身体像是羽毛一样飞了出去,又像石头一样砸在了地上。
拉着架势的其余两位只愣了一刹那,就立即甩出手中的锁链,重重地抽向了拦路人!锁链一头并未脱手,另一头却在不断地延伸。
两根锁链,狠狠地抽在了拦路人的双肩,刚刚触及他的身体,锁链就宛如猎食中的狂蟒,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了他!
锁链一缠绕住拦路人的身体,他的眼神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变得空洞起来。
这个现象,看来很符合田家兄弟的认知。他们刚刚又惊又怒的表情,终于缓和了少许。从拦路人一手打飞田老二就可以看出,光论道行,他们兄弟几个肯定吃亏......好在手里的法器,还是那么有效,护法阁的法器,更是受过教主加持的......
可惜,他们松的这口气还没有舒完,拦路人涣散的瞳孔,就迅速收缩了起来!再看他所谓发黑的印堂,原来是隐隐的黑气。现在这小股黑气,像是漩涡一样缓慢地转动了起来。漩涡,刚运转了一周,他的全身,就全都爆发出了浓重的黑气!
田老三和田老四,一下子觉得手里的锁链没了份量,低头一看后顿时大骇,从他们手中,到缠在拦路人身上的整条锁链,现在就像被烧透了的碳灰一般,细碎散落。
“阁下可想过对抗护法阁的后果?知不知道护法阁的手令,就是教主的法旨!”站在后面的田老大,一看情势不对,赶忙掏出了一张金底红字的公函怒喝了起来。护法阁的名头、自家兄弟的道行、甚至一向可靠的法器,都被拦路人视若无物。手中的公函,成了他最后的底气。
田老大这句话之前,拦路人的眼睛是眯缝着的。可是这句话音刚落,他的眼睛猛然瞪圆了!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稍纵即逝的闪光过后,再看这对圆睁的双目,已经被诡异的黑色全部占满!
于此同时,包括摔在一边的田老二,顿时都觉得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就连他们的阴眼,都完全失去了视觉,这是绝对的黑暗!
之所以说是陷入黑暗,是因为此时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视力,而是所有的行动能力,如同被泥沼没顶的感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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