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阳端坐在三生石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冬眠晏鼠,无助而衰弱地等待着春天的来临。无数个春夏秋冬就这样的虚度了,世界似乎已经远离他了,所有发生的事情也像一场美丽繁花的梦境,遥远而清晰。他忘记了曾经有美丽的爱情和鲜活的生命,岁月在他的记忆中仿佛凝固了,停滞了,无论时空怎样的变化,他还是活在最初的梦境中,久久不愿意离去。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竭力回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混沌的脑子根本记不清是如何结束的,记起得似乎就只有睡觉和做梦了。

他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阴暗的密室内除了浓重的药味,就是一只巨大的炼丹炉,三生石上一个硕大的蒲团。他像一个无声的静坐客,似乎在提醒我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消失。一切随同他的身体、灵魂,一同消失在时间和记忆的长河里,只留下那张带着岁月印记血红的羊皮书。

当张丹阳又一次昏昏睡睡、晕晕沉沉的时候,他的门上终于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而且越敲越响。

接着张丹阳听见了期盼已久小女孩的喊声,那声音如同冬天的一缕暖阳,像是划亮黑夜的流星,犹如天籁之音传入心底深处。

清脆的声音从紧紧关闭的两重门外传来,又像一支飞来的利箭,射开了张丹阳的思念之门。他那个正行走在遥远的死亡路途上的灵魂,在一霎那间变得脆弱不堪,而那颗柔软的心怦然碎裂开来,眼泪瞬间漂泊而下。

张丹阳向来路扭身回头,感到自己非常想答应一声,然而,他已经久未说话了,当张丹阳运动嗓子时,突然发现他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紫云,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你知道吗?等我办完了余下的事情,我就来陪你,你等着我,千万要等着我。

那扇沉重的木门终于推开了,水琉璃就听到地宫里头发出的沙哑的声音,她习惯地握紧了提篮,熟悉的焦躁腾上心头。

住在水琉璃家地下储物室的男人,并没有坐在地宫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时候,水琉璃甚至还怀疑,他在每个时刻都是清醒的,在地下,就为等候她的到来。

那种没日没夜的期待是水琉璃不安的因素,她第一感觉到负担和牵挂,就像无论你多晚回家都有一盏灯和一个生命在翘首以盼。张丹阳就像是她的亲人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有似无,隐隐约约。

“你来啦!这么多天不见你又长高了,越来越漂亮了。”

“老伯伯最爱开玩笑了,才几天我怎么可能长高了,就算是那也微乎其微。”

“才几天却像是过了很多年,有时候人老了就容易变得伤感,病多了,心气也没了。”

“既然老伯伯身体这么差为什么不搬出去住啊!这里面湿气大,阳光不足,你年纪大了容易生病的。”

灰暗的的地宫之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脸色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那么的慈祥美好。

“老伯伯老了,不愿意动了,想到还有你这么个小丫头关心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哪天老伯伯死了,就埋在城南乱坟岗的枯树下,到时候老伯伯寂寞了,你会时常来看我吗?”

“呸呸呸……别说这么晦气的话,老伯伯不会死的,老伯伯会一直陪着琉璃。”

“人哪里有不会死的,不过能陪着小丫头,我一定好好地活。小丫头,你能过来一点吗?让老伯伯好好看看你。”

水琉璃迟疑了一些,还是走了过去。那花白的头发显得有点脏乱,一阵急促的呼吸,她反复听到了老伯伯的心跳声,他的情绪为何如此激动。

张丹阳抓住了水琉璃的小手,那一脸的真挚,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水琉璃试着抽了一下,可是他抓得太紧了,一时间竟然挣扎不开。她从来没有想过试着回应什么,她也不懂得拒绝,尽管老伯伯身上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她从内心里还是关心老伯伯,可是她不知道如何规劝他。她从懂事以来,就一直很乖巧,很冷漠,她不被舅父允许对任何人有友善的回应;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是紫家的罪人。

也许是因为习惯,也许是她太少接触生人,水琉璃从不会做作,所以也只能没表情地注视着他。虽然她的手已经有点麻木了,可是她还是习惯性的忍受着。

张丹阳似乎看出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松开了手,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傻傻的笑了,像个愧疚的孩子。

水琉璃也不生气,她也笑了,他们就是这样有默契,她将好吃的都端了出来。

“老伯伯,吃饭了,这是你最喜欢的清蒸鲈鱼。”她一边说着,一遍用衣袖遮住手上的淤青。

张丹阳一直点头,一脸憨憨的笑,眼前是他和水凤仙的女儿,就算碗里下了剧毒,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吃下去。

水琉璃迎上那渴望却温暖无比的目光,心跳顿了顿,指间在篮里的陶碗上颤动了一下。

“只是个老人,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自己这么说,但全身的紧绷着,证明了她的失败。

眼前的老伯伯似乎没有舅父说的那么可怕,至少对于她是美好的。

“你真是个好女孩,明眸如水,心地善良,就跟……跟你娘一样。”

她抬起视线,尽可能冷冰冰地回视他。

“你认识我娘啊?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我从小就没见过娘,我好羡慕其他的小孩子啊!”

提到那个名字,老伯微笑了,但笑中却隐隐含着闪烁的泪光。

不知怎么的,水琉璃竟难受起来,就像每回只要她试图想对老伯伯坏一些,那莫名的痛就会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你能告诉我吗?我很想听。”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细腻而柔和。她怕只要稍微大一点声,这来之不易的消息就会消失了。

那粗大苍老的手颤抖地伸向水琉璃,似乎想藉着抚触来回答这个问题,但立刻又颓然地垂下了手。

闭上眼睛,老伯悲哀地摇摇头。不可以这样,他答应过紫云不要告诉她关于她母亲的一切,不要让她和自己一样过着从小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没资格这么做……不管他和紫云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无辜的,没必要把她拉进来。

不公平的事,就让老天去安排吧!好坏这孩子冠的姓是“水”,是水家人把她养大的,可不是他这没用的爹。

老伯仰头一叹,认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认的苦。

十六年了,张丹阳没有一天不活在思念痛苦中,他一生的幸福都来源于那个叫紫云的姑娘,可是他的痛苦和绝望也是她给的,他在用一生守护那个承诺,他画地为牢,此生再也不想走出去。

每当水琉璃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时,那浓烈的哀伤便习惯地出现在男人的眸光里,水琉璃僵在原地,恼恨的捏着竹篮的把手,焦急的一脸慌张无措。

打从她第一次在牢中见到这个布满忧愁的眼神,这男人就是这样子,除了对她充满疼怜的微笑,所有的时候都如同一个活死人。

但也就是这样柔弱的沉静,才会把水琉璃冰封的心弄得烦躁不安,只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无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说;而她,不会求他,更不会逼他回答。

水琉璃重重地放下提篮,忍着气掏出里头干净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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