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灯罩下飞着一只散着白色翅膀的飞蛾。大太太坐在一面楠木雕花镜前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她换了理发店的一种新药水,这次染得见不到一丝白,只是洗了肥皂水还是有股化学水的味道。黑发跟白天开着灯的房间一样显得虚假。
收音机里放着“那南方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在李香兰年轻的嗓音里,好像大太太依旧是十五年前进门的样子。她还梳着燕眉式前刘海发髻,穿一身挤出臃肿腰身的旗袍,脚下趿一双绿藻色绣花三寸小鞋,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钮,像两支小小木舟上运着十来只生猪肉。她怪这双小脚,让她一直吃力。
她恨这对难堪的小脚,这种恨在女儿身上又变了味,成了一个母亲为未出嫁女儿考虑的爱。思来想去,在徽均两岁时,她抱着这对刚刚学会走路的小脚缠起一层层白布,稚嫩的小脚像骨折后打的石膏。徽均痛得大哭了起来。闻声而来的赵佑千怒吼了起来。大太太把徽均紧紧抱在怀里,活脱脱像一只拼命护崽的母鸡。此后,大太太对丈夫也生了恨意。但裹脚到底作了罢。
大太太把徽匀唤到跟前,仔细打量着她,这是她精心培养出的女儿,十五岁的花龄,调理得跟水葱儿似的。眼看着在她手里一点点长大,像孵出的鸡蛋到刚长出美丽羽毛的小鸟,可惜少了一双细的软的踩在男人心尖上的小脚,再鲜艳的翅膀在落地时也不够利落。大太太轻轻叹了一口长气,常对女儿抱怨道,现在小脚不流行了,这男人的喜好跟他的心一样,真是变来变去抓不住。你如今也大了,不能不长点心眼。
徽均每每嘴里应着,心里却生了厌恶。她讨厌从头到脚地被人打量,让她想起在学校会有男同学盯着她的胸部看。她特别不愿意上体育课,讨厌跑步时会有人对她吹口哨,惹得同学取笑。
徽均在家里极听话,但心里是有主意的。她背着家里人认识了一个男朋友。比她大一级的男同学,叫卓文胤。第一次约会在电影院。她站在电影门门口,穿着一身翠绿花裙,那点绿,是森林里沼泽色,把她与众人隔开,远看上去像美丽的青花瓷瓶点缀在混浊的人流里。
卓文胤从对面走过来,高个子,高鼻梁,高颧骨,眼睛里透着夏天绿色的光芒。这束光,经常浮现在徽均洗脸的盆里,喝茶的杯里,雨点露珠里,有水的地方总是闪着他的影子。
他说抱歉,堵车,所以来晚了。徽均看着他衣服的褶皱,心疼了一下,仿佛他也挤得变形了。初恋的人,总是观察得最仔细的。换了成年人,哪怕他真的挤变形,也只会责骂他来晚了。
电影放映前台下的安静总有点尴尬。两个人端坐着,他递过来一碗冰粉和一支散着热气的玉米。徽均有点饿,但是还是一颗颗剥开玉米小心翼翼地喂到嘴角。这玉米仿佛永远都剥不完。可能是因为他坐在身边,她觉得连时间都格外慢了些。空气里是淡淡的玉米香。
屏幕亮了起来,四面都是暗暗的。他们坐在最后面一排,旁边和前一排都是空的位置。她一眼望出去就可以望得很远,楼梯一样的位置,一层比一层低,像坐在轮船的顶层上,黑压压的一片像置身在深夜海面上,那唯一亮的屏幕是月亮,电影里传来的巨大的声音特效如同海上刮的风雨雷电,一切真真实实就在身边,她不自觉地靠拢他。这时,他突起侧过身,手扶着她的脸,微抬起她的下巴,一个深深地吻印在唇上。她觉得昏眩,迅速把两瓣唇上下合拢收进嘴里,口齿里留下的玉米香甜味道让她觉得胃里暖暖的。这是第一次他吻她。摄人心魄的吻。那一刻,时间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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