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治顺着人声望去,但见人群中有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脸长如驴,眼长如缝,下颌处的山羊胡迎着微风摆动。天虽然有点冷,他手里却有点滑稽地摇着鹅毛扇子,与其披在身上的红色袍子构成了鲜明的反差。朱治转而去问身边的韩当:“义公,这怪人你见过吗?”

韩当略略摇摇头,轻轻说道:“人我可不认识。但听口音,似乎真是琅琊人,只是张口就说自己是前朝名臣的后人,的确有点不要脸。”

朱治想了想,却纠正了韩当的话:“据我所知,他嘴里说的那个诸葛丰最后得罪了同僚与皇帝,被撤职后老死在家里。这样的先祖,有什么好显摆的?若此人真有心想攀上什么亲贵,又何必提那个倒霉的诸葛丰?可见他八成没说瞎话。”

正当朱治与韩当交头接耳之际,下面的诸葛珪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再将自己的名字换了个名头,大声报了一遍:“京都洛阳鸿都门学画师诸葛珪应募抄经!”

四下百姓听罢议论纷纷:“据说现在鸿都门学的画师要比太学生更受天子的器重,这个诸葛珪怎么可能放着美差不干,离开京都来我们下邳?”“是啊,蹊跷啊,莫非是个骗子?”“定是个骗子!”

这时人群中突然又传出几声反对的声音:“这人来历或许真不一般!前几日下大雨,我们哥几个曾亲眼见此人与钟离越大人的爱妾袁氏争执,为了显示自己身份,他竟然当众脱下自己火浣布做的袍子在火里烧验,当时真是惊得我们哑口无言。能带着如此稀奇宝贝的,肯定是京都来的大人物!”

“哦!火浣布!就是他现在身上穿的那件吗?”众人一片惊叹,又纷纷踮起脚尖,脖子前冲,想将诸葛珪身上的袍子看得更清楚一些。一个自作聪明的卖粢糕的小贩慢慢向周围人解释道:“尔等可知此人为何大冷天还摇着鹅毛扇吗?这是为了驱热。那火浣布能够保热,所以无论天多冷,穿上它的人也会出汗。听交州来的客商说过,大秦王安敦就是因为身上常年裹着火浣布,就连在下雪天都敢露出一条胳膊去上朝……”周围人听罢一阵恭维:“小哥真有学问啊,连大秦王穿什么都知道……对了,你可知他有几个妃子?有大汉天子多吗?”人群后的诸葛珺听了这番添油加醋的描述,差点笑出身来,嘴却被哥哥诸葛瑾及时捂住了。只是那诸葛瑾的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也是笑意四溢,难以遏制。

台上的朱治听到了人群中传出的“火浣布”三字,脸色迅疾转黑。原来,数年前他曾因贩卖伪造的火浣布而被孙坚当众拆穿过,并因此在下邳人面前丢了大脸,从此,“火浣布”三字便成为了他人生中最不愿意听到的三个字。但尽管如此,从没有见过真火浣布的朱治,也难以遏制住他对于诸葛珪身上衣着的好奇。他带着妒意的双眼紧紧盯住那袍子,就像丢了魂一样。

“咳!”诸葛珪看出了朱治眼神焦点之真正所向,长叹一声,竟将袍子解下,随手向台上扔去,朱治身边的韩当则顺势稳稳接住。诸葛珪用鹅毛扇指着朱治,高声说道:“朱孝廉,今天你是来找人抄经的,不是来收购布匹的。如果你对在下的衣着如此感兴趣,就估个价吧,只是怕你买不起!”

朱治脸一红,说道:“哪里哪里,诸葛兄是前汉名臣之后,愿意来抄经,这可是佛法之幸,下邳之幸。这袍子定是极为贵重之物,朱某可买不起,兄台快快披上,不要着凉。”说罢,朱治从韩当手里抢过袍子,恭敬地走下台,向诸葛珪递上,自己的手指则趁机感受了一下这袍子的质地。他心中默念:的确是真货,用料比我以前倒腾的假货厚实多了。

诸葛珪重新披上袍子,也不谦让,跳上土台,开始翻看摆放在案几上的四十二章节的样书。然后,他将书简推到一边,提起已预先备好的细管紫毫笔,蘸上墨汁,便开始在竹简上默写经文:

“世尊成道已,作是思惟:离欲寂静,是最为胜。住大禅定,降诸魔道。于鹿野苑中,转四谛法轮,度憍陈如等五人而证道果。”

诸葛珪飞快地在两根竹简上写完这四十六个字,就将竹简递给一边的韩当,韩当再将其递给朱治。朱治一看,但见这四十六字个个是“蚕头雁尾”、“一波三折”,每笔每划都透着京都太学的雅正之韵。字与字之间间距匀称,似是事先已用网格勘定字界。朱治心头不由一惊。其实,这种模仿熹平石经的典雅书风,他本人也不是不会写,只是他从来没有见人能够将隶书写得这么快,又这么工整的。他很清楚,没有不下十年的刻苦文牍训练,是根本不可能达到这个水准了。朱治开始用敬佩的眼光重新开始上下打量诸葛珪。至于诸葛珪,也用余光注意到了朱治态度的微妙变化。得意之余,他又从韩当手里抽过了一根新的竹简,继续往下飞快地默写经文。

“朱孝廉,这人似乎根本就没看原文,整部经似乎都已经记在脑中了!”连不懂得欣赏书法的韩当,都看出诸葛珪肚子里有货了。朱治略略点点头,并默默走到诸葛珪身边,提起袖子,亲自为他磨墨。诸葛珪瞥了一眼身边雕龙太极砖砚里的那汪随着朱治的研磨动作而来回激荡的墨汁,冷笑了一下,继续写字。

不久后,在台下众人的关注与私语包围中的诸葛珪,写完了四十二章经的最后一句话:“视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随后,他将笔一扔,也不与朱治打招呼,径自走进他的书肆,开始翻看自己感兴趣的书籍。韩当则将布满诸葛字迹的最后一根竹简拿走,用嘴吹干上边的墨汁,交给手下编纂成册。当被韦编迅速串联起来的书册展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众人齐齐鼓掌。不过,这时台下也响起了这样的嘀咕:“写得这么快,这么好,吾等怎能胜任?朱家招人的门槛也太高了吧?!”

“不不不!”韩当迅速摆手:“诸葛先生大才,十万人里都难以挑一。我们招募的抄工,只要抄速有诸葛先生十分之一,字迹大体端正,即可胜任。诸位乡亲莫要担心!抄完一经三百八十钱,多抄多得!不限时日,随到随抄,抄完即付!”

“好啊,我来应募!”“我也来!”下邳民众中并不乏识文断字者,对于他们来说,抽出点闲暇,抄点经赚点外快,似乎也是项不错的选择。韩当立即安排应募者鱼贯走入书肆进行试抄。而已在书肆中的诸葛珪则全神贯注地在书架上翻寻他心中的宝贝,全然不理身边的人与事。

“诸葛兄今天恐怕不是来应募抄经的吧!”朱治悄悄走到诸葛珪身边,一边整理刚才被他弄乱的书架,一边追问他今日真正的来意。

“孙膑兵法的全书呢?”诸葛珪拉着脸,气呼呼地问道。

“什么孙膑兵法?我们这里只有孙子兵法,但销量一直不好,我正准备将这一栏卖诸子学说的书架全部清空,改卖佛经。”朱治故意岔开话题。

诸葛珪将手里的书简往旁边一扔,转而面对朱治,目光犀利而严厉:“一个时辰之前,你卖给了犬子诸葛瑾一部残缺的孙膑兵法,这样一部残书竟然收了五百三十钱,你身为孝廉,竟然做起生意来与奸商无异,这又是何故?”

“残书?”朱治眼睛一亮,明知故问:“请教诸葛兄,我卖给令郎的孙膑兵法究竟缺了哪些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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