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予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到她被逐出萧家前的那一日,她被她的阿耶萧裕叫到跟前。萧裕垂着眼睛,看着堪堪够着自己腰的女孩儿,问:“若有一日你不能常常待在阿耶身边了,会不会难过。”
那时候萧府之中的流言蜚语已经传了许久,虽然有碍于萧裕的家主之威,无人敢在其面前说三道四,可对于花予的身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萧裕七年前被派遣到江南做总督,回颍川时身边便带回了一个女孩儿,人问起来只说这是自己的女儿,可却从不提分毫关于其母的事情。
可一个大活人,只要还存在于世,自然无法将踪迹完全抹尽的。有好事之人多方打听后恍然大悟,萧总督当年在江南和一个花姓女子走得极近,带回来的女孩许是二人的孩子。
若是寻常的女子,带回颍川也无不可,萧裕封相归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没有,何况是一个女子。
可偏偏这个女人,是皈依佛门的俗家子。
那时候的萧裕风头正盛,官场风云诡谲,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指望着寻个错处让他不得翻身。萧裕混迹官场数年,不会不明白,任何的污点,都可能为他和萧家带来无可预测的麻烦。
花予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的人儿,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几乎有些淡漠,垂到腰间的手捏着块双鱼纹的白玉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阿耶不必对我说这样的话,尽管安排就是。”
然后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屋里,又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直到傍晚时分,舒方晴才溜来看她。
表家娘子不受宠爱,她也就和花予亲近些,听闻花予要离开萧府的消息后便急忙赶过来,恰恰便看见她收拾行李的一幕。
她一路跑来,还喘着气,没顺两口气便开了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语气有些急,没等花予开口,先一步上前搁开她收拾行李的手:“是不是那些人又欺负你了,告诉我是谁,我找她们理论去。”
名门世家的孩子懂事早,知到花予的存在为大人所不齿,偶尔欺负冷落起来也没个顾忌。
花予轻叹一声,也没说缘由,只柔柔道:“你别这样。”
舒舒方晴平日大大咧咧,可心思却是细腻的,花予不明说,她只略微思索便明白了。
“是大伯的决定对不对?一定是有风声漏了出去,恐有人对他不利,才不得不这么做。要不要去找一找老夫人,她那样喜欢你,一定肯为你说说话的”
梦境戛然而止。
花予睁开眼,望着正对着的雕花床梁,并未立刻起身。
外面传来年轻女子说笑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娇得像是莺啼。
那日之后,她便被萧裕送到了和风居中。虽是极为风雅的名儿,却是颍川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月地,和风居的女主人锦娘,似乎是萧裕的故交好友,膝下没有孩子,这些年来视花予如己出。
外面的声音大了些,花予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揉了揉眼角。
刚揉了两下,突然便想起外面喧闹的原因。
萧家老夫人七十大寿,左相萧裕早在半年前便特意请了和风居的姑娘编排歌舞,只待寿宴当日入萧府为宾客助兴。
这是今日颍川城中头一等的大事,以现如今萧裕在朝中的地位,想必今日定是无数皇亲贵胄临门,亲自为老夫人贺寿。
至于被选中的姑娘,自然是个个都起了大早,梳妆打扮,丝毫都不敢马虎。花予虽还没出门,却已经能想象楼下大堂内是怎样的忙碌景象。
她坐起身来,犹豫片刻,还是去了锦娘屋中。
颍川的百姓都知道,和风居的女主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妇人,可能只用短短数年,便将和风居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人,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手段。
锦娘起得早,正坐在紫漆八仙桌前细细比对着今日入萧府的姑娘名册,手畔的花茶还剩下半盏,搁置了好一会儿,已经有些凉了。
葱指从册里的名字上一一划过,后,甫一抬眸便瞧见山水屏风后那一道踌躇着的声音。她佯装不知,轻呷了口微凉的花茶后才出了声。
“要进来便进来,偷偷摸摸的,活像做贼似的。”
然后便看见屏风那头的人一个机灵,半晌后缓缓地探出一个头来。
花予见她神色如常,才缓缓走到她面前,半垂着脑袋,薄唇抿了抿,“锦姨,今日老夫人大寿,我想去萧家家看看。”
十数年过去,她对萧家的感情淡了太多,只从一个“去”字便听出一二。
锦娘似乎早就猜到她会来找自己,只微扬了眉,神色间却不见诧异:“你可想好了?”她将茶盏放回桌上,狭长的眸子看向花予,“今日萧府定然是贵客满门,一个不慎,会给你阿耶招来怎样的祸端,你应当是明白的。”
锦娘对她的好,她怎会不明白,声应道:“我知锦姨的顾虑,可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是个人,音容上总会是有大变化的,你且宽心,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她眨眨眼,见锦娘仍未答应,探出手轻轻攥了攥她的衣袖,语气间带了好些讨好的意味。
“您若不放心,我便跟着韶棠姐姐她们便是,断不会惹事的。”
锦娘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册子合上:“我知道当年在萧府,萧家老夫人待你甚好,你执意想要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你长大了,我总是拗不过你的。”
而后肃了语气:“我知你有分寸,可总是忍不住想要提醒你一句,万事当心。”
时直隆冬,萧府门前御笔亲书的匾额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即便如此,门前的石狮威武,宽门阔院,宾客不绝,无一处不尽显百年世家的气势非凡。
韶棠等人忙着筹备歌舞诸事,分不出神来看她,再三叮嘱她后便匆匆离去。
直到韶棠一众人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花予环视四周,觉得她们的顾虑实在多余。
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长开了,颦笑间都是清艳之姿,与当年那个有些沉默的女孩儿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她又多年没有回过萧府,萧家之人多年不见她,怕是早已经忘了她的模样,即便是萧裕站在她面前也不一定能一眼认出,何况旁人。
她顺着脚下的青石甬道往后院走,心下感叹即便是十来年过去了,四方的景象也还是熟悉的,绣花鞋踩进厚厚的雪层中,发出一声声“嘎吱”的声响,放眼望去,皑皑雪地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是铺了一层细碎珠钻,有些迷眼。
她微微眯了眼,刚准备抬步继续往前走便听见道路那头传了好几道脚步声,是迎面而来的,似乎有好些人,走得很急。急到她还来不及抬眼细细看,便被迎面而来的人装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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