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宿在西河的驿站。

西河本就道路闭塞,又非军情传递的必经之所,加之这些年来灾情日益严重,少有外人至此,所谓驿站,也渐渐成了摆设。朝廷亲设的驿站,连驿长带驿卒,总共也就五六人之数。

五人六人不知道,只不过一个上报的数字,反正他们真真切切看到的,也就一个而已。

驿长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背已微微弓起,拖了个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西河这地方,鬼都不愿意来。”老驿长眯了眯眼,仔细看了看跟前这一群人:“老儿在这驿站呆了大半辈子,最多也不过是和手底下的混子打交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般大人物。这些天西河是招了什么风,刮来的大佛一个比一个来头大。”

前几日是燕国公的嫡长子,今儿倒好,堂堂亲王殿下也赶来凑热闹。

饶是花予在外面看见驿站的残破模样有个心理准备,进到屋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一楼门窗大开,穿堂风过,至少还能透个气。二楼的房间便大不同,常年不住人的屋子,偶尔驿卒兴起了打理下,大多日子都被一把锁锁住。门一打开,潮意迎面而来,还带着隐约的发霉味道。

流莺一边开窗,一边抱怨:“这都什么地儿啊,再不济也是一地驿站,怎弄得似是山间荒屋似的。”

花予把随身行李安置好:“不知你二人方才可有留意,那老驿长虽然提到驿卒,可驿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可见这驿站不过只剩下个挂名罢了。”

春酌细声道:“我从前听说西河虽不算富足之乡,可地势宽广,人口众多,也算是有诸多商贾来往的地儿,不想第一次来到西河,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

花予道:“本就遇了天灾,又恰逢人祸,可不得变成这幅样子?”

慕恒适才交代了她,这几日他随宋衍一道料理西河刺史柳元闵的事情,恐难以分心照应她,让她注意安全,若有事需要外出,便叫上南雁陪同。

她正想着,门口便传来脚步声和对话的声音,她抿了抿唇,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那些个当差的,能绕路就绕一绕,最多耽搁几个时辰,费点马力,不碍事。可进了西河就不一样了,好端端进来一个人,出去时被扒了层皮都没地方说去。”

先传来的是驿长的声音,嗓音像像是被风干过一样,哑哑的,还带着些粗粝,听多了让人只觉得不舒服。

随后响起的才是慕恒的声音,他声音与往日并无不同,轻轻润润的,甚至因着是初见的人,还带了些客气,半点没有王爷的架子。

“本王一路来时,道上多有流民,可是西河当地百姓?”

驿长“嘿”了一声,道:“那还能有差?您也瞧见了西河现在的样子,出门左拐就是主大街,我不说谁能看出来?破破烂烂地比不得别地的乡野道,那些地方啊”

他咳嗽了两声:“起码还有些人气儿。故里遭了灾,起先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后来粮食越来越少,勒紧了裤腰带一两天一顿也能挨一挨,可这粮食又不会凭空长出来,总有吃完的一天。您肯定没见过那场景,不需要什么蝗虫作祟,只是人,活生生的人,全在山野中扒拉能入口果腹野菜,地上干净得只剩下黄土,可人也没见得长些血色,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他独自支撑着西河驿站数十年了,原先还有些个朝廷拨来的驿卒,可但凡年轻些的哪里肯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一个个都接连去了临近的乡镇讨活计,只是偶尔回来看一看。

他一个人久了,也没人陪他说说话,今日碰上愿意听他絮叨的人,一张嘴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实在没办法的人就跑,命好的跑到别的地方也就算是逃回了一条命,命不好的就折在半途上了,烂了臭了都没人管的,自己都顾不上了,哪儿还能管别人是生是死。老头儿我呢,虽说年纪大了不中用,好歹也是挂着朝廷当差的名,月钱虽然少也总有那么些,不至于饿死。”

慕恒问了先前那句便一直未再出声,只安静地听着老驿长的话,直到他一段话落了尾,才继续道:“远的不说,朝廷前几个月都陆续拨了救济口粮,灾情也不见缓和吗?”

他有意留了半句话,柳元闵私自克扣救济粮和赈灾银两的事他装作不知,只想听一听常年守在西河的老驿长说什么。

于是就见老驿长捶着腰的手一停,抬头看向他,神情变得愈发古怪,而后呵呵两声,笑得意味不明,可细品也能觉察出几分涩意:“救济口粮,谁能说没收到呢?怪只能怪西河的百姓太不识好歹,挥霍无度,不懂体恤君恩。”

“好一个挥霍无度,不懂体恤君恩。”

慕恒缓缓将几个字重复复一遍,门那头的花予不自觉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她虽看不见外面慕恒的神情,可也能听出这语气间隐含的阴鸷。

大概是真的动怒了。

毕竟那一路走来的种种惨象太过于触目惊心,如若只是天灾无情也就罢了,偏偏人祸更严重,成了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连累西河百姓承受这生死劫。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