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沉闷的枪响是在天已放亮的时辰传来的,几个喜欢早起的村人都说听到了。但是,他们只顾了扫自家庭院里的厚厚积雪,天边儿里也没寻思到,是喜桂出事了。茂青还说,我寻思着,又是谁一大早儿就交上大运,打到山兔咧。而这样的误解,恰恰无意中把喜桂送上了绝路。

冬天的早晨匆忙而又短促。天一大亮,家家户户就得抓紧吃饭。扔下饭碗,就赶去集合上工。

这时,天还阴着,灰蒙蒙的空中仍然飘着雪花。虽比昨夜小了许多,但还没有停雪的意思。因为天阴的缘故,天光暗弱,再加上昨晚贪看电影误了睡眠,村人普遍起床较晚。今早儿,他们更加匆忙地赶去集合点名,绝不敢耽搁了上工时间。生产队可不是养老院,绝不会因为下雪就允许旷工或迟到的,更不会白白地给你记上一天的工分。

茂林站在大队院子里开始点名。他一边喊叫着名字,一边在一本厚厚的点名册上勾勾画画,认真记下谁来晚了,谁还没来。

有几个人尽管连滚带爬地奔了来,还是没有赶上点自己名的那一刻。好在也算赶到了,就不能算旷工。除了喜桂,其他人都在。

茂林骂道,狗日的喜桂,都这天光哩,还搂着老婆死睡不散手。他扭头对振富家的大儿子银行道,你去砸他的屋门,把他从热被窝里拽出来。要是还不撒手,就把他两口子一堆儿光滑地抗来,扔雪地里冻干肉。

村人们开始打扫院子里和院外路面上的积雪。木琴也来了,等着妇女集合点名。

这时,银行一窜一蹦地跑来。他张口气喘地说道,就满月娘俩儿在家,正等喜桂回家吃饭呐。喜桂天不亮就上北山去起土炮了,到现今儿还没回来。

茂青随道,也该回哩,那枪声早响过一个时辰了。想是他自个儿蹲山上烧兔肉吃呢。

木琴打个激灵。她说道,得去看看,别出啥事吧。

茂林也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冷颤。他立时扔下铁锨,对众人喊道,先把手中的家什搁搁,都上北山寻喜桂这个鳖种去。喊完,自己率先奔了出去。木琴也跟着出了院子。

村人们搞不清茂林一惊一乍的举动。有几个人随着去了,大多数人仍留在原地未动,并趁机找个地方坐下来,偷懒吸烟。

茂林跑得飞快,把木琴几个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自打上次与木琴发生了尴尬事后,茂林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突然做个恶梦,又一下子醒来。大冷天里,浑身就冒出一层细汗。

幸亏事后的三天里,木琴去了公社开会,留给茂林调整心态的机会,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善后事宜。考虑的结果是,先躲着点儿木琴。以后,在工作上尽量迁就围护她,把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时时处处地亮给她看。要是木琴还不依不饶,那就只能随她去了。认打认罚的,听天由命吧。这样想来,他的心情反倒放松了许多。心态也渐渐恢复了。

木琴回到村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生产上。见了茂林,她与原先一样打招呼谈工作,似乎早已忘了这事,或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茂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上。同时,他也领教了木琴比男人还要大的心空儿和处理微妙事情时表现出的大度。他羞惭之余,暗道,往长远了说,酸杏没有木琴出息大。往后,要小心地顺着木琴。天塌下来有她顶,地陷下去有她撑,我还怕个鬼球哦。

木琴担心喜桂会不会出事的话刚一出口,茂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子。一种直觉提醒他,喜桂真的会出事呀。

茂林跑到北山根儿下,不见一个人影。他就放开喉咙大喊大叫,喜桂呢?喜桂,你在山上么。边喊边顺着山径往上爬。

但是,山上的风声大,辨不清方位。而空中又飘着雪花,视线也不好。他就破开喉咙猛喊几声,再侧着耳朵细听。终于听出,那声音就是在前方不远处传来的。茂林知道,喜桂真的出事了。

他兔子般疾起,趟着深及膝盖的山雪,拼着老命窜蹦着向前奔去。

在一棵老杏树下,喜桂仰靠在粗大的树根上,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他的嘴里下意思地喊着救命。声音沙哑,并渐渐地暗弱下去。他的两条腿直直地伸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还不断冒出暗红色黏稠的鲜血来。在他的身后,有一道深深的雪沟,从远远的山上一直延伸到他的身下。雪沟里留着一道刺眼的鲜红色血印。想是他从山上一路爬来,实在没了力气,停靠在这棵杏树干下,就再也爬不动了。

茂林吓傻了。他抱着喜桂失声喊道,咋哩,咋哩,伤着哪儿啦。

喜桂微睁开双眼。见到了人,他的精神顿时振作了许多。他哭道,我到半山腰上起土炮,趟上咧。俩腿断了,不能动。茂林哥,快救我呀。

茂林赶忙解下鞋带,狠劲儿地扎喜桂的大腿根,想先止住出血。但是,他用劲太大,又紧张,竟把鞋带勒断了。情急之下,他把自己束腰的绳布扯下,才把喜桂的大腿紧紧地扎上了。这时,后面的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茂林没人声地喊道,快把他背回去,迟了就没命哩。

待众人背起喜桂向山下小跑而去,茂林也提着裤子,一路跟头把式地飞跑进村。

满月家聚集了全村男女劳力和一帮娃崽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惧的表情。满月已经吓懵了。她只是抱着喜桂的头流眼泪,却哭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喜桂一个劲儿地要水喝,说,渴,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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