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衍不知如何对门中众人解释这整场前因后果,就如他无法解释自己在江水中摸到的那一手鳞片,自己此时健壮如牛的身体与一袖浮香。香是朝华的,姑娘从腰封处摸出了一个香叶子递与他,一沾这香,他的衣服便顷刻干了。而最令他无法解释的是,昨天自己险些命丧滔滔江水,连同那血蝙蝠一道被卷了去,今天他弄丢了血蝙蝠,换回了一个姑娘。还是一个一言不合便牵着他袖子的姑娘。
而此人曾扯着他跳了江。这是二人回到丰城城墙根下不久之后他才想起来的事。他落水后被凉水呛得蒙了,回来的时候又被一路青山绿水绕晕了,竟忘了问这个问题。即便当时情急,那姑娘被左拉右拽进退维谷,然而分明有一万种方式应对的困局,她最后硬拽着他跳江是几个意思?但君子不算事后帐,此时看那姑娘神色自若毫无悔意,甚至看样子对众人落脚之处甚是了然,他竟有些不好意思问。
而诸如“姑娘在下已经好全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无他事改日再叙我等还有要事实在不便款待”一类的说辞,在朝华朝众人打了招呼,又自顾自问卖花的大娘买了一只绢花,再坦坦问店小二要了些茶点连同一壶丰城铁观音的时候,他更有些说不出口。要说这丰城的铁观音真是凡品中的凡品,他看着氤氲晃开的茶汤,想,味太淡,不醇,喝了同没喝一个样。
思索间,三杯茶下肚,而朝华同他们在客栈大堂里已然消磨了半柱香的时间。
“这粥熬得太干,不鲜你让一让,让我来。”黑衣的姑娘不由分说拉着小二走到了后厨,小二从未遇见过这种客人,亦被她绕得蒙了。等热粥再端上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那几碗被她折腾了不知道多少道的粥,按照明汐的话来评价:还不如不折腾呢,这都结块了。三人在临衍二人的房里悠然喝粥,以粥半茶,非常奇怪。这恍若老友相见的氛围更为奇怪,临衍瞥了明汐一眼,后者回了他一眼,然君子之道,断不能问诸如“姑娘你为何还不回家”这般令人难堪的问题。
朝华似是看出二人心声,莞尔道:“不着急,我再等一等。”
明汐点点头:“那……那敢问姑娘何方人士?”
“……”师弟这一问,则还不如不问。
朝华也不在意,道:“四海为家,天涯即是家不急,你们若还不够吃,我还能再炒两个菜。”
还好北镜一时半会儿还没回来,明汐想。不然依着师姐的性子,定要扯着这姑娘批判一番这般丧心病狂的厨艺和对厨艺工作的热情是怎样协调的?然二位少侠生怕怠慢了人家,也生怕怠慢了君子道的慢悠悠的闲心,临衍咳了一声,道:“昨日遭了变故,想来门里众人还在着急,姑娘若有他事,不如等……”话音未落,只见北镜一个急慌慌地冲进了门,后头跟着的北诀笨手笨脚跌跌撞撞,险些又被门槛绊了个跟头。当初怀君长老是怎么收的这人进门?
“师兄!刚听师姐说你回来了我们……”北诀瞥了一眼朝华,张了张口。北镜亦看了一眼朝华,满腹狐疑,心中警铃大作,满心不自在。昨日那惊鸿一箭甚是漂亮,那绕指的银丝也是漂亮,然而漂亮女人素来信不得。
“昨日让你们受惊了,不好意思。”朝华招来小二,又给二位一人呈了一碗粥,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着送了他回来,顺道也来见一见各位。尝一尝,粥还是热的。”这一个“顺道”,一句“见一见”,颇有老一辈向小一辈问询功课进度的从容与慈祥,北镜一面听着,心下暗暗不爽。这人反反复复行事不合逻辑,到底要做甚?
“不要紧,没关系!”北诀忙摆手道:“我们没什么特别好看的。”言罢还当真喝了一口这来路不明的食物,砸了咂嘴,道:“……是不是熬糊了?”
北镜瞪了这不争气的师弟一眼,朝朝华行礼道:“昨日多谢。请问姑娘……?”
“我叫朝华,蓬莱人士,修的散仙,师从北海南熏真人,两年前四方闻道会的时候师父曾带我去瞻仰过贵方宝地。今年开春时我听闻丰城里糟了妖,遂来查探,一来便遇了林墨白。我看他修为不浅,便顺势化作侍女待在他的身边。我所知道的东西并不比你们知道的多,那化形了的打更人我也是昨夜才知道,至于化形了的老道士……林墨白同他有些许私交,再多的事,我也不晓得了。”
编,接着编。北镜心下嗤笑一声,心道,哪有这般的巧事?又是章小姐的穗子,又是林墨白的侍女,北海南熏真人的剑法她却是见过的,人家修的飘逸轻灵之道,哪有这姑娘昨日出手时摧枯拉朽的气势?若是这番托词顶着初见时那张带疤的脸,说话还稍微有些可信度。一念至此又瞪了一眼临衍等人,男人,男人,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也有这花。”朝华却对她的心下辗转全然不知,指着北镜胸前那一朵绯色绢花道:“簪在头上好看,这颜色甚是雅致。”这一说,北镜唰地红了半张脸,旋即眯了眯眼,对朝华此人更是不待见。我簪在何处干你何事?要你来教?
“你们若还有想问我的,我们吃点东西慢慢说可好?”
北镜闻言,冷笑了一声。当真会扯熟。
朝华所知之事并不比林墨白多多少。章小姐与二丫是在早春的时候定下计划的,朝华那时候还是林墨白的侍女,而林墨白此狐狸本性不改,一边喜欢化作翩翩公子藏在君悦楼后院瞧姐姐们嬉笑打闹,一边也喜欢化作白毛狐狸逗深闺大小姐开心,两头不误,可谓逍遥。那时二丫不晓得他的真身,只道这白毛畜生灵得很,时常喂他些剩饭剩菜,朝华便是那时候同二丫有过几面之缘。
林墨白曾托朝华转手二丫送了章小姐几张字画,几首酸诗。要说大家闺秀私相受了男人来路不明的好意可谓是德行有亏,然而章小姐不收倒不只是因为德行之故,大概是因为林墨白写的太过靡艳而俗气之至,人家不稀得要,一来二去,这所谓“好意”便被二丫私自留了几张。这些事却是朝华私自揣测,不能实打实地当真:二丫留了他的酸诗,此物却不知为何流转到了三夫人的手上。三夫人性优柔,养着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又没个着落,一来二去,两厢对眼,她便给了他一个穗子。
这事他本人一直讳莫如深,朝华心知不说破,阁楼里卖豆腐的王婆婆倒是一清二楚。
“所以白毛狐狸借着自己左右逢源的手段,先哄着假道士拿了两个孩子的生辰……”
“三个孩子,”朝华道:“三夫人将章誉铭的生辰偷偷加塞给了林墨白,许是求大师给自己的儿子卜一卦。这事林墨白同我说过,他被三夫人求得急了,那道士却是发了一顿火。”
北诀奇了:“林墨白一个外人男子,他到底是怎么同章家三夫人有这些许渊源的?”话音才落,朝华轻咳了一声,面色古怪。临衍看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一个骚气逼人的翩然白衣公子,一个新寡的美艳妇人,林墨白住在慈安寺旁边,三夫人老往慈安寺礼佛,你说两人能有什么渊源?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